你在记忆里,未乘时光去

作者:王小吉 来源:《意林12+》

  1 你的遗憾与完美

  你是阿婆。如果按字排辈,你是我爷爷的奶奶。人们常说四世同堂已是鼎盛的幸福,到我这一辈,已经是第五世。

  因为种种关系,家庭已不像以前那么庞大。你有五个儿子,两个女儿,如今只剩一个女儿。你有四个孙子,三个孙女,如今还有两个健在。每送走一个儿孙,你总会哭很久。哭着哭着,眼神就不好了。

  到现在,你守着这个家,守着第五世的我,从你82岁开始。不懂事的时候走路我不肯等你,你拄着拐杖,不停地要我慢点慢点再慢点;上小学了以后我开始烦你,因为老师总说,你看你家阿婆,那么大年纪送你上学,你居然还在学校贪玩。那个时候我想,如果你不送我上学,我是不是就贪玩得很有理由了?

  于是我想尽一切办法不要你送。说起来家到学校的距离,其实很近,只隔了两条路,一条河。我执拗着不肯让你送的时候,你就站在河的那一边,看我快步奔过小桥,轻快地冲进教室。风不大的日子里,你站累了就会坐一会儿,一坐就是大半天,听着叮当作响的铃声,等我回家吃饭。

  有时候小伙伴会偷偷地碰碰我的胳膊,提醒我说,你看你看,你阿婆还在河边。她好烦,我不屑地说。我把手臂环成一圈,把头埋到里面,却又总偷偷地,往河边看一眼。

  2 点将不如激将

  我们都曾是很小很小的孩子,倏忽间,时间仿佛是坐了火箭的小猴子,来不及眨眼,就这样刺溜长大了。一转眼,我上初中了,还是不爱学习。我爱上了钓鱼,但水平极差。记忆里的那条河,不知道你先前坐过多久,但有我之后,你足足坐了七年。你守着我一整个下午,不说话,就那样安静地看着我装饵料,下钩,然后提个空钩上来,你居然还看得津津有味。

  当我能钓到很多鱼的时候,已经开始面临中考的压力。人人都高呼梦想,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奔向梦想。我就是这样。于是鱼竿被老妈没收,你一边安抚老妈,一边照应我,忙得不可开交。我想你这个小老太太越来越招我喜欢的原因就是,你和我是一伙的。那么,听你唠叨几句也无妨。

  你问我,考中专有把握吗?我一愣,中专?就这点要求?你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重点高中多累,普通高中也不轻松,中专嘛,怎么说也有一技之长。

  我问你,这压力是不是太轻了点?不轻!你仍旧是那么一本正经。能考上就是成功!你补充说,还冲我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这也太没压力了。我大喜,拍拍胸脯,又拍拍你的肩,跟你商量分工的事——搞定你的那些小孩,我这边没问题。你欣然领命,我毫无负担地听课看书做练习,到最后,居然一路狂奔,离重点高中的距离只有那么一点点。当然,我爸的同学相当不错,硬是把我塞进了市一中的队伍里。我想,这立了头功的,应该是你吧。

  反正我是一点也不想被你小瞧了。看你拿着我的通知书笑得那么开心的样子,活脱脱一副奸计得逞的表情。所以说啊,点将不如激将,我和你斗,还是太嫩了。你对我的了解,远胜过我自己。

  3 我怕的是你离我而去

  上高中以后,因为离家远,我选择了住校。每半个月才放一次假,每次到家,总能看到一桌好吃的。我妈说,所有的菜,都是你亲自动手做的。因为有你,高中的三年我觉得温暖无比。

  高中毕业后,我考到一个很遥远的学校,在东北。一直不肯花钱的你有了生日愿望,你要了一台老人机。笨笨的构造,大大的按钮,有电话时铃声响得惊人。你只把号码留给了我。妈妈说,从你有那台老人机开始,它就被固定在你的左手上,从来没有取下过。

  你的记性已经很不好了,你的语言能力也退化得厉害,只会顺溜地讲好好好这样百搭的单字,你只知道电话响的时候一定是我打的,你只知道电话那头的人是你最疼爱最舍不得的孙孙。

  听我妈说,那老人机的铃声实在太大,好几次,你都被突然响起的铃声吓一跳。但从来都不愿意把铃声调低一点。后来你频繁地住院,总不忘叮嘱妈妈在电话响起的时候把你叫起来。

  可你的身体是那么虚弱。三分钟的电话,我已听不到你那边的声音。我在电话的这头,只能用“喂喂喂”来唤起你的注意,而电话的那头,我听到小姨带着哭腔的声音——阿婆昏过去了。

  我逃了课拼了命地往家赶,见面的时候你还笑着安慰我。你责怪我说,你这么大的人啦,还哭。你看,我就没哭。我抬起头。你这个老骗子,你明明哭了。我毫不犹豫地拆穿你。你不服气地抹抹眼睛,拿手在被子上蹭了蹭。你耍赖,忙说不算不算,然后又转过头来问我,你看,我哭了吗?我直视着你的眼睛,说,你还是哭了。你终于忍不住了,眼泪流得哗哗的。

  我哭,因为我害怕。你那么老,终有一天会离我而去的。时光可不可以慢点走,可不可以往回走,让我再小一点,让你再精神一点?

  4 你在记忆里,未乘时光去

  春去秋来,少年长大,记忆收进心里。

  你在记忆里,未乘时光去。

  陈姗妮在《低调人生》里唱:记忆是被词汇框住的圈,多说一点就失去整个圆。我大学毕业开始工作,你l07岁。你已经失去所有的记忆,一个家人都不认识。每天目光呆滞地坐在门口,看天、看地、看大门进出的人。我妈在电话里说,阿婆不说,但我知道,她想你。

  我给你打电话,你看着屏幕亮起来,知道是我,却按不动接听键。你一着急,电话又掉到地上。你低头看着它,看着一亮一暗的屏幕,像一个无助的小孩子。后来妈妈接了电话,她说,你回来看看阿婆吧,别再打电话了。

  那时我才知道,你已经端不起碗,拿不起筷子,甚至连电话的接听键,也摁不动。

  在你跨入l08岁的时候,我给你过了一次生日。蜡烛点亮的时候,你不知道许愿,不知道去吹灭它,只在烛光前,你鹤发童颜。你像个爱玩火的孩子一样,对着烛火嘿嘿嘿地笑,笑完了就要蛋糕吃。你抿一口蛋糕,突然泪如雨下,像是记起了什么似的。你要说话,可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个时候,你是一个失聪、失忆、失语的百岁老人。那个时候,你是一个聪慧、有意识,但无表达能力的一岁孩童。时光转一圈就是一个多世纪。世纪之后,便是告别写新生。

  你l09岁那年,我没有参加你的葬礼。你l09岁以后,我从未去过你的墓地。我只是在一个个寒冷的夜里,梦见烛光前的你,鹤发童颜的你。

  我试过无数回,但总在离暮碑一公里左右,就迈不动步,会不自觉地蹲下来。我真没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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