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阳光不及你温暖

　　年幼时，我总喜欢坐在阿妈的膝上，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问她，阿妈，我是从哪儿来的？阿妈捏捏我胖乎乎的小脸蛋，你呀，是阿妈从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捡回来的。阿妈你骗人，大人们都是这么哄小孩的！我仰起头哼了一声，一副早就洞悉了一切的样子。

　　我自然是不信的，因为阿妈老早就告诉过我，我是伴着秋天的雨声出生的，故为我取名为秋雨，罗秋雨。阿妈不再答话，只宠溺地摸着我的头，念叨着，乖孩子。

　　我是村子里的二把手，因为在村子里的小孩中我的年岁是第二大的，至于老大，哼！他是隔壁黎婶家的独苗，叫黎烁。他性情温和，待人接物十分得体，颇得村子里长辈的喜爱。就是这样一个温文尔雅的翩翩少年，你能想象出他最喜欢做的事竟是跟我抬杠吗？可我们依旧是相亲相爱的好伙伴，有他在的地方必定有我，此后多年，一直如此。

　　等到年岁稍长一些，我和黎烁均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镇上的中学。我马上就要离开村子，去镇上上学了。

　　临开学的前一天夜晚，阿妈帮我整理行李，并叮嘱我到新学校要和同学好好相处。那天夜晚我跟阿妈睡在一起，我紧紧地靠在她的身上，生怕下一秒就要分离。一直到深夜，我才终于敌不过困意，沉沉地睡去。

　　黎烁作为新生代表在开学典礼上致辞。自那之后，黎烁声名大噪，几乎全校的人都知道了，初一四班有个叫黎烁的男孩子，学习好，长得也好。而我和他来自于同一个学校也被翻老底似的翻了出来。所有人都知道，黎烁不喜欢女生去烦扰他，除了我。他会跟我嘻嘻哈哈地打闹，会跟我一起去食堂打饭，会跟我一起做值日。只是我没想到，这些在我眼里再平常不过的事竟也会给我招来祸端。放月假那天我特别兴奋，因为回家就可以见到阿爸了，他常年在煤矿工作，虽然距家不是很远，可为了节省去来的车费，一年里总回不了几次家。

　　黎烁大概也是太兴奋了，竟然把作业本落在了寝室。我在教室等他回去取，然后二人一起坐车回家。这时，几个女生来找我麻烦，叫我离黎烁远一点，还将我推到在地，头撞到桌角上。等黎烁回来的时候，我只是谎称自己不小心跌倒磕伤了而已。回到家后和阿妈他们也是如此轻描淡写地交代了几句。我没有跟阿妈提到那几个女生，因为怕她担心。阿妈摸了摸我的头，让我进去屋里准备吃饭，说阿爸都等我等得着急了。

　　我们一家人围在没有燃炭的火炉周围有说有笑地吃了一顿团圆饭。饭桌上，阿爸阿妈都争着给我夹菜，弟弟妹妹也都乖巧地吃着饭。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上了初三之后，学习比以前忙碌了，我跟黎烁不再有那么多的时间打闹，他一心想考那所据说是市里面最好的高中，于是不管上课下课，他都把自己埋在学习的世界里。而我，早就决定跟着黎烁的脚步走，所以，我也比以前更加努力了。只是……看着刚发下来的试卷上的一个又一个红叉时，我的心都凉了一半。再看看黎烁，年级的第一名，要上他说的那所高中已经不在话下。

　　我耷拉着脑袋趴在桌上，像一只打了败仗的大公鸡，黎烁告诉我要相信自己，可是，我不相信。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情绪一直不好，也无心听课，所幸五一假期很快就来了，终于可以回家了。

　　只要在这世上多活些年月你就会发现，即便你到过很多地方，最喜欢的还是回家，因为我最亲的人都在等我回家。

　　五月份是种植水稻的时节，阿妈带弟弟妹妹去水田里插秧。我独自一人在家温习功课。这时，一个妆容精致的女人，和一个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的男人来到家里找阿妈。

　　那天，我去找阿妈回家。一路上，阿妈跟我都没有说话，气氛有些诡秘。刚回到家他们就迎了上来，礼貌地跟阿妈打招呼，阿妈有些不好意思，连着说了好几句让你们久等了。说着，阿妈把他们领进了屋里。我没有跟进去，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有人从屋里出来，是那个女人，身后跟着那个男人，还有阿妈。

　　她走到我面前，一句话没说就直接把我搂进怀里，然后痛哭起来。我有些不知所措。可是，当我听到她一遍遍喊着“我的孩子”的时候，我几乎想从她怀里挣脱。

　　我愣在那里，不可置信地望向阿妈，想要寻求一个答案。可是，刚刚触及到我询问的眼神阿妈就偏过头去不再看我，似乎是默认了。我默默收回视线，使出全身的力气狠狠推开面前这个搂着我的素不相识的女人，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全然不顾身后的哭喊声。

　　我一口气跑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原来我真是阿妈从树下捡来的，其实阿妈一直都在跟我讲真话，只是我太自以为是了。那天，是黎烁找到了我，他对我说：“罗秋雨，回家吧，你阿妈还有你……妈妈都很担心你。”然后，他拉着我的手，一步一步向村子里走去，让我永生难忘。

　　那以后，我安静地接受着我生活中的这些变化。我的生父生母，当初因为穷困潦倒抛弃了我，现在，他们已然成了这座繁华的大都市里的有钱人。他们送我去最好的学校念书，给我买很多我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吃食，可是，我始终无法融入到他们的生活里。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终于学会了如何做一个城市小孩。我穿名贵的衣服，吃昂贵的食物，跟同学一起去豪华的地方聚餐。我还跟他们分享我的小秘密，比如，早上起来偷偷把爸爸的眼镜藏在了他的皮鞋里，或是我恶作剧地在我家养的那只白色萨摩耶的食物里放了两勺盐。

　　可是，他们都不知道，我心里最大的那个秘密啊，是我的小村子，我的阿妈跟那个有着澄澈的目光的叫做黎烁的男孩。

　　我相信，在某一天，我一定能和他们再见面。直到后来，我在爸爸的书架上翻到了很久以前的一张报纸，上面赫然写着，*省*市近日来因为连续暴雨，已有多地发生特大泥石流自然灾害，其中最严重的是*村，整个村庄已被悉数淹没，伤亡情况暂且不明。

　　消息的下面附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整个村子只剩下一棵老槐树在废墟之中摇曳。一时之间，阿妈还有黎烁的脸在我脑里不断变换着。自那之后，我每个周日都会去教堂祈祷，求他们活着。只是，黎烁，我每天都更努力地活着，却迟迟等不到你再唤我一声秋雨。

　　三月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如同三月的天气一般。可是黎烁，你藏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这三月的阳光照在了你心上吗？

　　宁静姿涵摘自《中学生博览·小说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