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寂寞的日子

作者:饶雪漫 来源:《意林12+》

  1

  季郁从我家出来后就一直神经质地讲: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妈妈……我一巴掌打到她的后脑勺上她才住嘴,看着我气哼哼地说:“你一点也不淑女,看看你妈妈……”不过短时间,她已经为我妈妈着魔。

  妈妈是美女,可我对妈妈始终有一种说不出的畏惧。我们母女之间,跟很多母女之间是不同的,比如季郁,她可以揽住她妈妈的肩或者抱着她妈妈的脖子恶狠狠地说:“美人,我相中了一个漂亮的布包,你快点给我一百大洋,不然我扁你!”

  我和妈妈之间,永远都是那么客客气气的。我不是没有试图走近过她,但那都是在小的时候,比如我佯装跌倒或者头疼,她会把我抱到怀里,问我说:“小姿,有事没有事?”我说没事,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令我留恋。长大了的我开始有一些奇怪的自尊,我慢慢习惯和她之间的客气和疏离……

  末了,季郁饶有兴趣地说:“雅姿,我冒着被你打死的危险问你一个问题好吗?”我知道她要问什么,就主动交待:“我是没有爸爸的。”“没爸爸?”季郁扑哧笑了,“难不成你是试管婴儿?”“有时候我也这么想。”我把手搭到季郁的肩上,看着天说。

  我对妈妈知道甚少,妈妈对我是一个谜,这是我内心的隐痛。妈妈做服装设计,她很忙,有很多的应酬,不过生活上从不亏待我,我有足够的零花钱,还有足够多的漂亮衣服,但是我不稀罕,我稀罕的是周末的时候和她一起吃顿饭,聊天,哪怕说说天气也好。

  周末,我去看望外公外婆,照妈妈的吩咐送去一些零花钱和日用品。外婆召集了几个老太婆在偏厅打麻将,我清晰地听到一个老太婆说:“阿宝怎么找个比自己小十岁的男人?她怎么着也该为雅姿想想啊!”外婆叹口气说:“她也吃了这么多年苦了,随她去吧。”

  我站在那里,如站在云端,腿完全失去力气。阿宝是我妈妈。

  2

  妈妈要再嫁人,我会更加寂寞。这是我小时候最害怕的事,在我差不多要忘却这种恐惧的时候,它来了。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了两个多小时,回到家里,妈妈对我说:“小姿,妈妈有话想同你讲。”我等着她开口,她却说的是另一件事:“你想不想去念省一中?”

  省一中是我们省最好的学校,也是出了名的“贵族学校”。“没必要吧。”我对妈妈说,“我们学校也是全省重点,而且我可以直升的。”“呵,我知道我们小姿念书厉害。”妈妈说,“不过省一中是全省数一数二的中学,我好不容易才托了关系,你考虑一下。”

  第二天跟季郁说起这事,她惊呼:“省一中是封闭式的,一周只放半天假,到那里读书跟坐牢没区别!”我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郁闷了一整天回到家,我咬咬牙对妈妈说:“我决定去考省一中。”她微笑。

  她不爱我。这么多年,我终于敢对自己承认,她不爱我。

  3

  没过多少天,班主任把直升表递给我填。我低着头说:“我可能要考省一中,我已经报了名。”班主任有些吃惊:“省一中不见得比我们学校好,为什么要换?直升名额也有限。”班主任说,“万一没考上省一中,还得参加中考,你好好想想,也跟你妈商量商量。”她说完,把表留在我桌上,离开了。其实,那时候,我的心挣扎得很厉害。

  就是那一天放学,我第一次见到了他,他比我想象中要成熟,开了辆宝马,在我家楼下等妈妈下来。三人面对面撞上了,妈妈只好介绍说:“小姿,这是刘叔叔。”

  我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个人也不是那么讨厌的。

  恋爱是要花时间和精力,妈妈在家的时间开始越来越少,我常常一整天都看不到她,有时候在梦里,会感觉她立在我床头叹息,这是一个我从小到大就有的梦境,只有一次醒了发现竟然不是梦,因为我看到她穿着睡衣关门而去的身影。那叹息,应该是真的。我是妈妈的负累,我已长大,我必须离开。

  4

  我鼓起精神对付省一中的提前招考。按我的成绩,考上省一中问题应该不大,可谁也没想到的是,考试的前一天,我病倒了,高烧四十度。我烧得神智不清,躺在沙发上说胡话:“妈妈,我可能要死了。”妈妈挥手就给了我一耳光,长这么大,她第一次打我,下手是如此的重。我昏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我头痛欲裂。他在床边陪我。见我睁开眼便对我说:“你妈妈单位有点事,马上就回来。”“几点了?”我问他。“六点半。”他看一下表答我。

  “送我回家拿准考证,我今天要考试。”“有什么比身体更重要?”他说,“先把病养好再说。”我不理他,一把扯掉手上的吊针,他直摇头,“好吧好吧,我送你。”

  他在车上一直给妈妈打电话,可妈妈的电话不通。回到家,他逼着我喝了一杯热牛奶,又替我做了个煎蛋。然后他送我到了考场。可是我没有考完试,中途晕倒在考场里。

  醒来时,我听到妈妈很激动的声音:“小姿病成这样,怎么可以去考试?她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心何安?”记忆里,为了我的事,妈妈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

  “是是是,是我不好。”他并没提是我执意要去。“你走。”妈妈说,“我不要再见到你!”我把眼睛闭起来,努力把眼泪逼回去。

  5

  妈妈晚上不再那么晚回来,她和那个姓刘的男人不知道怎样了,其实那天的事情不应该全怪刘,但我很自私,一直没讲。

  那天夜里,我又梦见妈妈在我床边叹息,我睁开眼,抓住了她的手臂。她俯下身来,摸摸我的脸颊说:“小姿,还疼不疼?”“不疼。”我说。

  “我一直记得那一天,你爸爸在去医院的途中对我说,他可能要死了。结果,他真的就死了。我们还没有正式结婚,他得的是家族遗传病,无药可治。小姿,我执意生下你,其实,妈妈吃过很多的苦……不过妈妈很高兴,有你这么懂事的女儿。”

  “妈妈。”我爬起来,紧紧地拥抱她。那一刻我发誓,我绝不会让妈妈失望。

  我恢复健康,准备回学校备战中考。没想到班主任告诉我直升名额为我留着。我只需把表填了,就可以继续回家休息了。

  那天下午我回到家里,发现妈妈很有闲情,竟然在家听音乐,电话放在外面的茶几上,一声一声地响,也不接。透过她虚掩的房间门,我听到妈妈在听一首英文歌,那首歌我没听过,但歌词大意我听得懂:七个寂寞的日子,堆积成一个寂寞的礼拜,七个寂寞的夜晚,堆积成一个寂寞的我……

  这是我第一次读懂妈妈的寂寞。电话还在响,可妈妈没听见。我把电话接起来,竟是刘。他不知道是我,在那边深情地说:“阿宝,我会和你一样疼小姿,我保证。”我把电话举起来,让他听那首歌。然后,我对着电话说:“刘叔叔,兴许你现在可以过来,陪我妈妈跳支舞,也是好的。”

  王文华摘自《七个寂寞的日子》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