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与纺织娘

作者:郑振铎 来源:《意林12+》

  你如果有福气独自坐在窗内,静悄悄的没一个人来打扰,一点钟,两点钟的过去,嘴里衔着一支烟,躺在沙发上慢慢的喷着烟云,看它一白圈一白圈的升上,那末在这静境之内,你便可以听到那墙角阶前的鸣虫的奏乐。

  那鸣虫的作响,真不是凡响;如果你曾听见过曼杜令的低奏,那末,你便可以把那如何清幽的鸣虫之叫声想像到一二了。

  虫之乐队,因季候的关系而颇不同,夏天与秋令的虫声,便是截然的两样。蝉之声是高旷的,享乐的,带着自己满足之意的;它高高的栖在梧桐树或竹枝上,迎风而唱,那是生之歌,生之盛年之歌,那是结婚曲,那是中世纪武士美人的大宴时的行吟诗人之歌。无论听了那叽——叽——的曼长声,或叽格——叽格——的较短声,都可同样的受到一种轻快的美感。秋虫的鸣声最复杂。但无论纺织娘的咭嘎,蟋蟀的唧唧,金铃子之叮令,还有无数无数不可名状的秋虫之鸣声,其声调之凄抑却都是一样的;它们唱的是秋之歌,是暮年之歌,是薤露之曲。它们的歌声,是如秋风之扫落叶,怨妇之奏琵琶,孤峭而幽奇,清远而凄迷,低徊而愁肠百结。

  秋虫之声,大都在蝉之夏曲已告终之后出现,那正与气候之寒暖相应。但我却有一次奇异的经验;在无数的纺织娘之鸣声已来了之后,却又听得满耳的蝉声。我想我们的读者中有这种经验的人是必不多的。

  我在山中,每天听见的只有蝉声,鸟声还比不上。那时天气是很热,即在山上,也觉得并不凉爽。正午的时候,躺在廊前的藤榻上,要求一点的凉风,却见满山的竹树梢头,一动也不动,看看足底下的花草,也都静静的站着,如老僧入了定似的。风扇之类既得不到,只好不断的用手巾来拭汗,不断的在摇挥那纸扇了。在这时候,往往有几缕的蝉声在槛外鸣奏着。

  初到时,颇想把它们捉几个寄上海去送送人。有一次,便托了老妈子去捉。她在第二天一早,果然捉了五六只来放在一个大香烟纸盒中,不料给依真一见,她却吵着,带强迫的要去。我又托那个老妈子去捉。第二天,又捉了四五只来,依真的纸盒中却只剩下两只活的,其余的都死了。到了晚上,我的几只,也死了一半。因此,寄到上海的计划遂根本的打消了。从此以后,便也不再托人去捉,自己偶然捉来的,也都随手的放去了。那样不经久的东西,留下了它干什么用!

  半个月过去了;有的时候,似乎蝉声略少,第二天却又多了起来。

  到了一夜,狂风大作,雨点如从水龙头上喷出似的,向槛内廊上倾倒。第二天还不放晴。再过一天,晴了,天气却很凉,蝉声乃不再听见了!全山上在鸣唱着的却换了一种咭嗄——咭嘎——的急促而凄楚的调子,那是纺织娘。

  “秋天到了,”我这样的说着,颇动了归心。

  再一天,纺织娘还是咭嘎咭嘎的唱着。

  然而,第三天早晨,当太阳晒得满山时,蝉声却又听见了!且很不少。我初听不信;叽——叽——叽格——叽格——那确是蝉声!纺织娘之声却又潜踪了。

  蝉回来了,跟它回来的是炎夏。从箱中取出的棉衣又复入箱中。下山之计遂又打消了。

  谁曾于听了纺织娘歌声之后再听见蝉的夏曲呢?这是我的一个有趣的经验。

  冰淑摘选自《中华百年百篇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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