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

作者:青空 来源:《意林12+》

  告别分两种。有的是会再见的,有的却是永别。每次,我与奶奶告别,总觉得,我们都是要再见的。而每次再见,

  她油黑的发髻,不知何时稀疏的银发。她一手拄拐,一手撑着椅子,在家里慢慢地走来走去,做饭,热菜,叠衣服……而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坐也坐不稳,躺在床上,连翻身也需旁人帮助?她说的话,也由原来抑扬顿挫的絮叨,渐变为虚弱无力的寒暄,然后成为重复无数次却无人可解的呓语,再是彻夜病痛

  这十几年来,奶奶像一个洋葱,一年剥落一层。我曾经熟悉亲切的奶奶啊,那从小把我抱在怀里走上楼梯的奶奶,那睡觉时帮我掖棉被的奶奶,那牵着我的手,细细碎碎走在洒满阳光的街道上的奶奶,用了这么多年的时间,向我们告别。我又是如何抱着侥幸的心态,一次一次地告别

  也许,这一切都要由初中的一本日记开始。彼时,奶奶身体还很康健,某日,肩膀肘却不灵光了,上下抬举时有些困难。老人家躺在床上长吁短叹,说着真是老了,说不定再过几年,就要如何如何的话。她躺在那儿渐渐沉入梦乡,却忽然提醒了我,奶奶毕竟与我,有六七十年的差距。她是不可能陪着我走完一生的。五六岁时,第一次接触到“死亡”这个概念时的恐惧,再次笼罩在我身上。我听着奶奶轻轻的鼾声,一滴泪,打湿了手中的日记本。

  很多年以后,翻阅旧物,又见那本日记本。记着的杂七杂八,可笑的纠结事,落满尘土。唯有那一页的角落,一枚指甲大的褶皱,好像一个印记,标志着这离别的序曲。

  中学时,奶奶的身体虽有微恙,总体还是很好的。她神志清醒,手脚也算麻利。只不过,那肩膀处的不润滑,始终没有离她而去。

  到我上了高中,去县城住宿。已比我矮一个多头,她两只小脚走路慢慢悠悠,那只攥在我手心的手已比我的小了一圈。

  总以为奶奶身体是很好的,顶多肩膀关节有些问题,不曾想,最终是腿脚上出了差池。那已经是我大二的时候了。听见奶奶忽然有一天,无法行走了,我还不大相信。隔着电脑视频,那头的奶奶,满脸皱纹,泛着泪光。她叹着气,说也许自己再也不能走路了,一边盯着屏幕上的我流下泪来。我安慰着她,心里则抱着侥幸的希望。

  但这侥幸的希望终究是不能成真的。奶奶还是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行走了。从此她没有自己离开家门一步。在家里头,她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撑着板凳,以极慢的速度挪行。到了厨房,她将拐杖靠边,坐在板凳上,照样淘米,炒菜。只是,不可能再张罗出一大桌的饭菜来。尽管如此,在我回家时,她仍会坚持给我炒两个鸡蛋。

  等我大学毕了业,到了远离故乡的地方工作。每一年,基本只有春节才能回去。而此时,奶奶越发衰老了。每一次告别,对于我们,都不是容易的事。

  每每到了要走的那天,我捉着她的手,听她第一千次说,要我把自己喂饱,要我给自己添衣,听她又一次问我的工资,听她说:“唉,又要过年才能回来。”说到这里,她要长叹一声,眼圈微红,我便只能岔开话题,也是第一千次说,要她照顾好自己,要她有什么想买的想吃的都跟我说,要她吃得好睡得香。她诺诺地点头,却又幽然叹道:“我——怕是——也不知道还有多久……”她才被分散注意力的眼泪,又凝集在那皱纹深陷的眼眶里。

  每次返城我都要给她打电话报平安,电话是挂一次少一次的。然而我还是没有预料到,究竟哪一次会是诀别。

  奶奶到后来都已经基本听不见别人说话,需要对方极大声方有些感应。后来有一天,她无法说话了。再隔了十来天,她就去世了。

  接到妈妈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工作。这个电话接起来,妈妈才寒暄了两句,我便猜到,这就是结尾了。我怎么会不知道呢?这么多年了,这是我预想过多少次的情节,我为这场景而战栗过多少回。

  我的奶奶……九十多岁……在老家去世……

  我平静地挂了电话,然后捂着脸,无声地哽咽起来。这世上又少了一个我深爱的,深爱我的人。

  最后的告别,是今年的春节,奶奶已回到老家伯伯家住下。而春假结束,我即将返回成都。初春福建的山城,下着冻雨,夹着小雪,寒冷彻骨。爸爸载着我,在寒风中回到老家。

  远远就见,那棵老树秃了枝丫,裸着树根,沉默地站在阴沉沉的天空下。树下是破旧的老屋。厨房边上的小屋,就是奶奶睡着的地方了。这座她生活了数十年的房子,房间不亮,有股子潮味,散落着药瓶、棉花、卫生纸。在角落,一根木头丰兰在床边,几铺棉被裹着的银发老人,就是我的奶奶了。

  爸爸带了梨子,让我削了皮,一刀一刀切碎了,盛在碗里头。爸爸把奶奶轻轻扶起来,她像一个洋娃娃一般,随时都可能倒下。她翕动着嘴唇,微微睁开了眼。爸爸在她耳边说,这是我给她切的梨子,问她吃不吃。她恍惚着点头。我伸过勺子,将小小的梨肉送到奶奶干瘪的嘴内,奶奶吸溜着把它咽下。

  一勺,又一勺……

  我何尝不知,这梨子的意义?到了下午,爸爸催我往回走了。我杵在奶奶的床边眼泪就簌簌地掉了下来。爸爸看着我,叹了一口气,出去了。奶奶背对着我,背上的疼痛让她已不能平躺下。她佝偻着的双腿,缩在棉被下面。我在棉被下,最后一次握住她的双手,端详那张我最爱的慈祥的脸。

  “阿嬷……”我呼唤着她,像我千万次呼唤过的一样。可她沉沉睡着,只有鼻翼微微翕动,没有回复我。

  我看着她的手,那短了一截的食指,指甲长在了指尖上。

  “阿嬷,你的手指头是怎么了?”可我怎么也记不清楚当年的答案了……

  冻雨越下越大,打在泥地里噼啪作响。我俯下身去,轻轻吻在了奶奶的面颊上。

  这就是我们最后的告别。

  可我当时仍然侥幸地希望着,这不是最后。

  就像现在,奶奶去世的第二天,醒来时,我还是想着,再一个春节,最寒冷也是最温暖的时候,我回家,我的奶奶,依然坐在那里,等着我。我握着她的手,好像我们不曾告别过。

  张颖平摘自豆瓣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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