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坚持要拯救我的老师

作者:杨照 来源:《意林12+》

  那一年,她刚从师大毕业,念的是化学系。她是一个在屏东客家村长大的女生,被分配到我们学校,一个复杂环境里的国民中学,而且一来就被派任为我们班的导师。

  连我们才十三四岁的小孩都知道,她被整了,或许是因为不了解潜规则、礼数不够吧,所以她被安排了一份没有人愿意做的工作。学校里有男生班和女生班,当然是女生班比男生班好带。学校里有三个年级,最麻烦的是二年级。偏偏她一来,当老师的第一年,就承担二年级男生班的导师。

  我们那时真是坏。一大早几个人偷偷进了教师休息室,偷偷撬开她的办公桌抽屉,看了她男朋友寄来的情书。上课时,她背过身去在黑板上写字,后面几个同学一起捏着鼻子念情书中的句子:“阿霞,你真笨,表面张力当然是接触力……”她煞白了脸猛回头,颤着声问:“谁?”没有人承认,也没有人敢告状出卖我们班上这几个最坏的学生。问不出结果,她叫全班同学站起来,从第一排第一个开始问,不说就用藤条抽手心。

  才打到第三个吧,豆大的泪珠从她眼眶里流出来,她打不下去,自己扶着墙壁哭了。哭了一阵,突然拎起藤条就走了,留下一教室的错愕。

  导师要批改每周交的生活周记。我的周记内容都是抄来的。

  抄了一阵子,有一个周末,我去了台北近郊的沙仑海边,听海风,看海潮,回来后一时兴起,不抄了,自己写了一首标题叫“潮”的诗在周记上。

  第二天,她上完化学课,人走出去了,突然回头从教室后门叫我过去,劈头问:“周记里的那首诗是你自己写的吗?”我完全没料到她有此一问,便愣愣地点点头了。

  一个多月后,社团编印、规定每个台北市中学生都要订阅的《北市青年》送到班上,引起了一阵骚动,我写的那首《潮》化成了铅字印在上面。我和班上的同学一样惊讶,不,我比同学们更惊讶。

  放学打扫卫生时,我被叫到教师休息室。她郑重其事地跟我说:“我早知道你不是个坏孩子,你看,你会写诗,你是我们学校第一个在《北市青年》上发表文章的学生,连校长都很高兴。别再参加足球队了,别再跟那些人混了。”

  原来她要拯救我。这是我无论如何没想到的。我更没料到的是,她要拯救我的决心如此强烈。她去找了和我比较亲近、从一年级就教我们语文的老师,一起来劝我。然后她还把班上平常跟我一起踢足球的几个人都找去,劝他们不要总拉着我玩。

  我度过了这一生中最寂寞的一段日子。没有朋友,不知道要干吗,觉得每天都在晃。晃进教室觉得教室不是我的;晃到足球场,发现足球场也不是我的。

  我不能怪诗,于是就只能怪她。我真的和原来的那些朋友愈走愈远了,我的成绩变好了,三年级时竟然还被编进了升学班里。我应该感谢她,但是我没办法,我一直记得,她那么固执、坚持地把我丢进一个黑暗、寂寞的深渊里。

  林冬冬摘自《对照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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