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剩下的东西

　　老家附近的田地里有许多坟茔。

　　按照当地的风俗，农人死后，不仅要拥抱土地，更要拥抱庄稼。他们走完一生，临了就剩下那些坟冢——他们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的印记。随着时间的推移，庄稼爬上坟墓，那些逝去者的血肉都化作肥沃的养料，滋养着一茬一茬的庄稼。老家的乡邻们祖祖辈辈葬在那片庄稼地里，仿佛成了庄稼的守护神。

　　我们家也不例外——老家屋后的那片麦地里，埋着我们陈家世世代代的先祖。

　　爷爷是位憨厚老实、传统慈祥的老人。在我的记忆中，他总是在田地里辛勤地耕种。累了，就停下来半蹲在坟头前，燃起一支烟，静静地凝望着那银白色的烟雾一圈圈升起，无力地在风中挣扎，最终消散不见。他总说，将来就葬在太爷坟旁，父子俩一起守护麦田，保佑后人。说这话时，他的脸上荡漾着红润的光芒，仿佛在谈论一个美好的节日。

　　这份美好的遐想，却被轰鸣的机器声打破。同时被打破的，还有家中的安宁。不知哪里的一帮开发商，看中了小村的地段，要买下村里的土地来建工厂。周围许多人都选择了卖田，在他们看来，这不仅可以摆脱种地的辛苦，还可以借机狠赚一笔。

　　爷爷对此默不作声，村里人都说他傻，辛苦了大半辈子，不懂得安享晚年；家里的人也都试探着爷爷的意愿，想要趁机分一杯羹。那天，村干部带着一个肥头大耳的厂商来到家里，当时，爷爷正坐在门槛上静静地吸烟，厂长说了一大套卖田的好处和所获的利润，那张满是肥肉的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厂长说完，期待地看着爷爷，爷爷依然一声不吭，气氛一下子僵住了。过了许久，爷爷蓦地站了起来，像是下定了决心，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厂长，掷地有声、一字一顿地吐出：“不——卖，死——也——不——卖！”那个厂长立刻收敛笑容，变回狰狞的面目，指着爷爷的鼻子咆哮：“老蠢货，有钱不晓得赚，等你死了，看你还能剩下什么！”听到这句话，爷爷操起身边的一根木棍，猛地抡了过去，那是他一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别人动手。厂长夺门而出，爷爷也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混浊的泪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缓缓流下……我分明听到他呢喃着：“庄稼人如果卖了地，那真的是什么都不剩下了……”

　　因为爷爷的坚持，我们家的地最终被留了下来。又过了几年，爷爷去世了，被埋在那片麦地里，埋在太爷的身边。如今，丛丛厂房的包围之中，就剩下我们家那片不大的农田，让人还能见到一点庄稼的绿色，嗅到几许粮食的清香；田里爷爷和太爷的坟茔默默地立着，仿佛在静静守望着那片他们曾经用汗水和心血浇灌过的土地。

　　点评

　　土地养育了农民，农民最终又滋养了土地。所以中国传统的农民都会视土地为自己的精神家园——这一观念植根于中国一代代农民心中，更是深深扎根于这篇短文中的爷爷的脑海里。所以，当工业化潮流袭来的时候，他选择了逆流而上，固守田园。值得庆幸的是，他成功了。可是，环视我们周边，这样成功的例子又有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