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的私语

作者:简默 来源:《意林12+》

  一棵白杨,它有笔直的腰身,纷繁的枝叶。

  但它不会说话,像一个相貌堂堂的哑巴。从它被栽种到地下那一天起,它就开始忍受和承担一棵树的宿命:风摧、雨打、雷劈、雪压、鸟啄、火烧、斧斫……它们都是它生长道路上的劫难与定数,就像一个孩子边成长边经历的一切。这个过程漫长而危险,它一声不吭地逆来顺受,默默地往下扎根和朝上生长。它一次次地侥幸躲过了天灾人祸,比如谁需要伐几棵树,他拎着磨得锋利的斧头转了一圈,停在了它面前,它的心像针扎似的缩紧,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大概是觉得它不够高,他终于放弃了它,奔向下一棵树了。它缩紧的心像水舒展开了,以为风平浪静了,但斧刃入木三分发出的巨响重新让它心惊肉跳,它不敢肯定下一棵是不是轮到了自己。

  直到它足够健壮和强大了,一些宿命对它没了威胁,无能为力了,另一些宿命仍然如影随形地追赶着它,窥视着它。一枚钉子像针头刺入了树身,它受了惊吓而痉挛和抽搐,它无法躲避,也喊不出声,钉子铁了心地向前挺进,它流出了又清又亮的汁液,是眼泪,它感到了真实的疼痛,终于喊出了声。是风在替它出声,风穿行在树叶间,沙沙沙,像呻吟,叶子仰面向上,像张开的掌心,掌纹似的脉络清晰纵横;哗啦啦,像哀号,叶子俯身朝下,像翻转的掌背,覆手带来了雨。不一会儿,倾盆流泻,冲刷着伤痛与记忆。

  蝉是一棵树的器官。它趴在树上,尖尖的吸管插入树身,慢慢吮吸着树的眼泪,将欢愉嫁接到树的痛苦上面,它替树叫出了千篇一律的声音。有一段时间,我一直一帆风顺的生活触礁了,我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打击与考验。我常常一个人去爬山,脚步沉重地上到山顶再下来,路过一片白杨林,最挺拔笔直的那一棵吸引了我,我掏出随身带的钥匙在上面写下了“我努力,我成功”,我的笔画很轻,我想它很快会愈合的,一棵树不像一柄铁器,铁器尽管也不会说话,却能够与石块擦出火花。但我忽略了蝉——这最坚定而真实的扩音器,它记住了我的话,教给了它的同类。因此整个夏天,我路过那片树林,都能听到从一棵树开始的话。我也逐渐走出了阴影,在蝉儿们喝彩似的加油中,开始了新的生活。

  一棵树在疼痛中开口说话了,它让痛苦发出了声响,像一个从地下缓缓长出的留声机。仅有一次,我在楼上读书,听到一棵树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音,我知道它被大风刮歪了,靠在了另一棵树身上。另一棵树迎上前扶住了它,安慰它道:“别怕,有我呢,我不会让你倒下的!”它的重量压在它身上,脚指头几乎拔出了泥土,但没有谁怀疑它会倒下。就这样,一棵树和另一棵树组合成了一个三角形,稳定地站在大地上。

  我知道,这一次它们是为自己,而不是替别人开口说话。

  水观音摘自《少年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