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大爷

作者:韩少功 来源:《意林12+》

  笑花子五岁那年自己不小心,扑倒在火塘里,留下了嘴角两边向上吊起的疤痕,看上去像一个凝固的笑。

  他伤心的时候是笑,紧张的时候也是笑,所以大家叫他“笑花子”。家里没米下锅了,他饿得直哭,但越哭越笑,好像挨饿是件大快人心的事。有一次,父亲要他下山去买肉,招待上门来的篾匠。他回来时两手空空,大概是一生气就把肉扔到山谷里去了。父亲没问出个缘由,也没法找回来那块肉,一气之下,抄起扁担就要打。没料到他先下手为强,笑呵呵地一棒子把父亲先拍倒在地,打得父亲在床上躺了两天。这以后,父亲一见到村干部,就要对方看看他屁股上的伤。

  父亲是要让村干部们相信,笑花子是个神经病——他们家的困难没有半点夸大不实。笑花子拍下那一棒子以后,不再回家了,成天在山下的村子边转悠,晚上可能睡在牛棚里,可能睡在茅草里。人们说,这是个活宝,毒蛇不咬他,蚊虫也不沾他,他不管睡到哪里都平安无事,而且经得住寒也耐得住热。

  他其实从不乱来。要说癫,只是癫在把动物当祖宗,到处给动物摆灵堂,供上几块石头,烧上一点废纸,自己撅着屁股叩头。蛤蟆死了,他就祭蛤蟆。鸡死了,他就祭鸡。

  他最幸福的时候,当然是村里有喜事了。响着鞭炮或锣鼓的地方,少不了他的身影。不过他不乞讨,也不闹事,只是远远地看着人头攒动的男女老少。有人可怜他,会给他一些吃的。主家怕他添乱,也会拿一些肉块或者米粑,打发他快走——这当然是他大快朵颐的良辰。

  在梅峒某家的婚礼上,他举止有些反常,吃完了肉块和米粑还不走,只是发出呜呜呜的叫声,手里摇着一把不知是哪里捡来的破伞。

  “你疯什么?”主家觉得他讨厌,把他轰得远一点。但他跑远以后又折回来,依然狂跑乱叫。

  大雨顷刻即至,贺喜的客人们全部寸步难行。摩托车和小汽车一一陷在泥泞里,或者阻在塌方的公路上。有人这才想起了笑花子不久前的吵闹——莫不是给大家报雨?

  后来,有些人注意到,每次大雨到来之前,笑花子都会摇一把破伞,比气象台还灵。

  腊月间的一天,他突然出现在村长家门口,手里拿一枝松条,在这里扑打一下,在那里扑打一下,不知是什么意思。

  “我家里今天没请客,没肉饭给你吃!明白吗?”

  他仍不吭声,跑到屋后扑打去了。村长不免心存疑惑,看看四周,没看到什么动静,但打消了外出进城的念头。半个时辰以后,县里打来紧急电话,告知山北出现了火情,急需这边组织人力砍出隔离带,阻止山火蔓延。幸好这一天村长没有外出,他打开广播器,一喊话,几十个人就操着柴刀上了山,比较其他几个乡镇的救火队伍,是赶到现场最早的一批。

  村长后来给笑花子买了两个糖包子,对大家说:“你们以后不准喊他笑花子,要喊笑大爷,听见没有?要不是笑大爷,你们山上的树都成了灰!”村长又说:“以后你们都莫招惹他。”

  从此,笑大爷祭奠动物更加有恃无恐,也更大张旗鼓了。他祭蛤蟆,直到蛤蟆臭;祭鸡,直到鸡臭。他还祭老鼠、乌鸦、菜花蛇、蚂蟥乃至地蚕子,在这些乱七八糟的遗体面前额头砸地咚咚响,伤心得满脸笑容。

  莫难摘自《山南水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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