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丁

作者:倪萍 来源:《意林12+》

  早年间,姥姥住的是草房子,房顶常年不翻修,草上落了土,土里又刮进了种子,种子再发芽,房顶就开花了。花开得茂盛,房顶就像个大花园。

  小舅舅牺牲的那一年,房顶上突然长出了一大片婆婆丁。

  婆婆丁的样子很像睡莲,厚厚的叶子肥嘟嘟的,它们层层叠叠地挤在一起,不留任何缝隙地包围着花蕾。花蕾很弱小,颜色是黄绿色的,淡雅却很醒目。

  长了婆婆丁的草房子像个宫殿,从里面走出来的本该是公主和王子,可家中每天里出外进的却是姥姥和姥爷。打从小儿子没了,他们俩好像都没换过衣服。

  突然有一天草房子着火了,是姥爷用火柴点的。

  姥爷疯了。他站在房顶上对着婆婆丁摆出用机枪猛烈扫射的姿势:“缴枪不杀,缴枪不杀”。姥爷像电影《地道战》里的高老忠一样,老泪纵横。这是我第一次见姥爷哭。姥姥说:“心疯了。”

  从前那么心疼院子里一花一草的姥爷,如今把房顶上的婆婆丁拔得一根毛也不剩。疯了的姥爷一天上房顶好几次。拔光了婆婆丁,他又开始拔房上的草了。姥姥说:“好哇,如果把房子拆了能把儿子换回来,也值了啊!”

  拔累了,姥爷就躺在房顶上睡觉。家里如果找不着他,就看看房顶吧,他一准在那儿。

  那天我上房顶叫姥爷吃饭,这才知道,这个草房子顶没点儿本事是上不去的。莫非快七十岁的姥爷有飞檐走壁的功夫?姥爷没疯,叫他吃饭,他还说:“有本事把你小舅叫回来吃。”

  姥爷烧了房顶烧蚊帐,连他自个儿的皮袄都烧得满身是洞。这个响当当的军烈属成了村里最可怕的人,小孩躲着他,大人不搭理他,姥爷像个幽灵一样每天走村串乡。

  想想曾经的姥爷领着我去集上的小馆子吃猪头肉,曾经的姥爷给姥姥买俩面瓜举在手里走三里地……姥爷啊姥爷,你为什么不能像姥姥一样把苦水吐出来?

  12岁的我亲眼见过这个军人的父亲送儿子参军的景象。眯着眼睛的姥爷一直围着部队接兵的卡车转。当部队首长和姥爷握手行军礼的时候,姥爷的双手不知该放在哪里,脸上写满了光荣与自豪。

  后来姥爷上房顶更勤了。姥姥说:“早晚得摔死。”没摔死的姥爷竟是婆婆丁救的命。姥爷双脚在房顶上,半个身子却已掉到房檐下了,死死绊住他的是一大堆深埋在房草里的婆婆丁。婆婆丁肥厚的叶子相互抱在一起,这回抱住的不是它们的花蕾,而是姥爷的脚。

  婆婆丁有这么大力气吗?是竭尽全力地抱着吗?谁都不信。姥姥说:“这是小舅派来的婆婆丁,都是当兵的出身,有的是力气。”家里人都相信了。

  一个秋天的傍晚,姥爷终于不疯了,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姥爷走的那天,家里人谁都没哭,只是棺材抬到门口的时候,姥姥打了小姨一巴掌。“那怎么……你爹出门的时候,你们不该哭上一声?”

  小姨哇的一声哭了,哭得收不住。

  丁香清幽摘自《倪萍画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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