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随之而去

　　①母亲、姑妈等人在睡狮庵请和尚做佛事。我随着在山上待了一段时间后，天天吵着要回家，终于——回家啰！

　　②满船的人兴奋地等待解缆起篙，我忽然想到睡狮庵中的一只碗！那碗却有来历。我不愿吃斋，老法师特意赠我一只名窑的小盂，青蓝得十分可爱，盛来的饭，似乎变得可口了。

　　③母亲说：“是越窑，这只叫夗。这只色泽特别好，小心摔破了。”

　　④每次餐毕，我自去泉边洗净，藏好。临走的那晚，我用棉纸包了，放在枕边。不料清晨被催起后头昏昏地尽呆看众人忙碌，忘记将那碗放进箱笼里，索性忘了倒也是了，偏在这船要起篙的当儿，蓦地想起：“碗！”“什么？”母亲不知所云。“那饭碗，越窑夗。你放在哪里？”“枕头边！回去可以买，同样的！”“买不到！不会一样的。”我似乎非常清楚那夗是有一无二。“怎么办呢？再上去拿。”母亲的意思是：难道不开船，派人登山去庵中索取——不可能，不必想那碗了。

　　⑤我走过正待抽落的跳板，登岸，坐在系缆的树桩上，低头凝视河水。满船的人先是愕然相顾，继而一片叽叽喳喳，可也无人上岸来劝我拉我，都知道只有母亲才能使我离开树桩。母亲没有说什么，轻声吩咐一个船夫，那赤膊小伙子披上一件棉袄三脚两步飞过跳板，上山了。

　　⑥船里的叽叽喳喳渐息，各自找乐子，下棋、戏牌、嗑瓜子，有的开了和尚所赐的斋佛果盒，叫我回船去吃，我摇摇手。这河滩有的是好玩的东西，五色小石卵，黛绿的螺蛳，青灰而透明的小虾……心里懊悔，我不知道上山下山要花这么长的时间。

　　⑦鹧鸪在远处一声声叫。夜里下过雨。是那年轻的船夫的嗓音——来啰……来啰……

　　⑧他走的是另一条小径，两手空空地奔近来，我感到不祥——碗没了！找不到，或是打破了。他憨笑着伸手入怀，从斜搭而系腰带的棉袄里，掏出那只夗——我双手接过，谢了他。捧着，走过跳板……

　　⑨一阵摇晃，渐闻橹声欸乃，碧波像大匹软缎，荡漾舒展，船头的水声，船梢摇橹者的断续语声，显得异样地宁适。我不愿进舱去，独自靠前舷而坐。

　　⑩河面渐宽，山也平下来了，我想把碗洗一洗。人多船身吃水深，俯舷即就水面，用碗舀了河水顺手泼去，阳光照得水沫晶亮如珠……我站起来，可以泼得远些——一脱手，碗飞掉了！

　　1 1那碗在急旋中平平着水，像一片断梗的小荷叶，浮着，氽着，向船后渐远渐远……

　　12母亲出舱来，端着一碟印糕艾饺。我告诉了她。

　　13“有人会捞得的，就是沉了，将来有人会捞起来的。只要不碎就好——吃吧，不要想了，吃完了进舱来喝热茶……这种事以后多着呢。”

　　1 4最后一句很轻很轻，什么意思？

　　15现在回想起来，我的一生中，确实多的是这种事，比越窑的夗，珍贵百倍千倍万倍的物和人，都已一一脱手而去，有的甚至是碎了的。那时，那浮氽的夗，随之而去的是我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