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贴种种

作者:纳兰妙殊 来源: 《意林》杂志

  前些日子,读了奥地利音乐家马勒之夫人阿尔玛的回忆录。马勒很爱这个美貌的小太太,维也纳第一美女、才女。两个人去看歌剧,倚靠着大理石栏杆,马勒怕石头冰着她,就把自己的胳膊伸过去,垫在她的手臂下面。老男人的体贴有点滑腻腻的诡异,但来自天才大音乐家的体贴,又另当别论。体贴是一种十分可怜动人的脾气,搁下自己的意愿,揣摩旁人的肚肠。后来阿尔玛又相中了大画家科柯施卡。那厮也是个不世出的俊俏才子,可惜痴狂得过了头。他失去她后,就让匠人做了个跟她一样的、体毛俱全的仿真娃娃同眠同坐。他就不替别人想想,闹这么一出,让已经再嫁的阿尔玛和现任丈夫多难受。

  《醒世恒言》中,卖油郎一见美娘扶醉而归,知她半夜必呕,于是怀揣茶壶,默默地等着她酒力发作。更难得的是,美娘早晨问起“夜里是否曾吐”,秦重怕她知道露了丑态会羞,又矢口否认。体贴到如此,才能独占花魁。

  《俊友》里,杜洛瓦与阔绰情人马莱尔夫人同游,路遇他从前狎玩过的妓女,被妓女指认了。夫人激愤大骂:猪狗不如的下流坯,拿我的钱去同她睡觉,没人性的东西!跳下马车要走,还哆嗦着手从钱包翻出两个半法郎给车夫,“请把这个浑蛋送到某某街去”——因为她知道这下流坯身上没钱,怕他受窘。盛怒之下仍这样体贴,真是好一块羊肉落到狗口里。

  《水浒传》里有这么一出,宋江和弟弟在柴进庄避祸,两兄弟出庄送别武松,送完人往回走了一段,“只见柴大官人骑着马,背后牵着两匹空马来接”。大官人背后一定有夕阳,两边脸颊溅着金光,映进殷切的双眼(这大概是我俗气的想象)。抛家舍业的众人中,柴进最让人心疼,那可是火上烹油也似的家业,陆地神仙也似的生涯哪。有些公子舍财交友,是为了弄一群半清客半奴才簇拥在身边,紧要关头给他鸡鸣狗盗,而柴进则真是热忱熨帖,对人的好是从心窝子里掏的。

  宋江这货有时也懂体贴人的。头回与李逵吃酒,戴宗不住埋怨黑厮“你好村”,宋江却特地吩咐酒保:我两个面前放两只盏子,这位大哥面前放个大碗。又猜到他吃鱼吃不痛快,叫酒保切大块羊肉端上来,自替他会钞。憨子最怕人对他好,从此意输心服,便死了也要做哥哥身旁的小鬼。这种体贴不过兵法之一种,诡道也。

  又如袭人。要嫁时揣着必死的心肠,回了家见哥哥办事办得辛劳,若死在哥哥家里,岂不害了哥哥。过了门欲寻死,又恐害了蒋家。夜间本欲不从,奈何姑爷玉函曲意承迎。两个伺候人的人,前半辈子谋生的本事就是温柔体贴,倒确实能过到一块儿去。

  比较可怕的是爱意不能久长,历数从前温存点点,都成如今罪状斑斑。王尔德与波西情浓时,波西患流感卧病,口味刁,不爱吃旅馆里供应的葡萄,老王遂特意买伦敦的葡萄飨之。这些往事后来都以愤恨哀怨的语气,被写进《自深深处》里。

  有些体贴令人下泪。我姥姥死前那天,母亲搂抱着她,让她倚在自己胸脯上,姥姥闭目半晌,轻声说:“你放下我吧。”母亲说:“没事,这样你能舒服一点。”她叹气:“唉,那你可多累啊。”这是她一生中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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