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儿离家

作者:阎连科 来源: 《意林》杂志

  

  我的妻子不是农村人,她一生受到的是和农村文化截然不同的教育,所以与乡村的文化和习俗,她是坚决地格格不入。每次回家,打算着初六返回,初二她便焚心地急。今年过年,我独自同孩子回了,长途客车颠到镇上时,我问孩子:“见了奶奶你怎么做?”

  “让奶奶抱。”

  “说啥?”

  “说奶奶好,我想你。”“还说啥?”

  “说妈妈上班回不来,妈妈让我问奶奶好。”

  这就到了镇上。镇上依如往年,商店的门依然开着,仿佛十四年未曾关过。我拉着孩子下了汽车,四顾着找寻,除了夕阳的光照,便是摊贩收货回家的从容,还有麻雀在路口树上孤独的啁啾。没有找到我的母亲。

  孩子说:“你不是说奶奶在车站接我吗?”

  我说:“奶奶接厌了,不来啦。”

  我牵着孩子的小手,背着行李从街上穿过。推开家门的时候,

  母亲正围着那条围裙,在房檐下搅着面糊。孩子如期地高唤了一声奶奶,母亲的手僵了一下,抬起头来,欲笑时却又正色,问就你和孩子回来了?我说孩子他妈厂里不放假。母亲脸上就要润出的喜红不见了,她慢慢走下台阶,我以为她要抱孩子,可她却只过来摸摸孩子的头,说长高了,奶奶老了,抱不动了。

  到这时,我果真发现母亲老了,白发参半了。孩子也真的长高了,已经到了奶奶的齐腰。我很受惊吓,仿佛母亲的衰老和孩子的长成都是母亲语后突然间的事。跟着母亲,默默地走进上房,七步八步的路,也使我突然明白,我已经走完了33年的人生。

  我说母亲,“你怎的也不去车站接我们?”

  母亲说:“知道你们哪天哪一阵到家,我就可以在家给你们按时烧饭了,不用接了。”说话时,母亲用身子挨着她的孙子,问:“在家住几天?”

  我说:“过完正月十五。”她说:“半个月?”我说:“十六天。”

  “当兵十多年,你还从没在家住够过这么长时间哩。”母亲这样说着,就往灶房去了,小小一阵后,端来了两碗鸡蛋面汤,让我和孩子吃着,自己去包了饺子。接下,就是帮母亲贴对联,插柏枝,放鞭炮。

  鞭炮的鸣炸,宣告大年正式开始了。

  夜里,我抱着睡熟的孩子陪母亲熬年,母亲说了许多村中的事情,说谁谁家的女儿出嫁了,家里给陪嫁了一台电视机;村里哪个人刚四十岁就得了癌症,话到这儿时,母亲看了一眼桌上摆的父亲的遗像。我便说娘,你独自在家寂寞,不妨信信什么,信迷信也行,同别人一道,不说花钱,来回跑跑身体会好些。

  母亲说:“我都试过,那些全是假的,信不进去。”

  两人当下无话,夜也深了。来日,我早早地起床,放了初一鞭炮,领着孩子去村里看了几位老人,回来时母亲已把我的提包掏空又装满了。

  她说:“你明天领着孩子走吧。”

  我很疑惑:“走?我请了半月假啊。”

  母亲说:“你走吧,过完初一就过完了年,你媳妇在外,你领着孩娃回来,这是不通道理的。你孩娃和孩娃妈,你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过年咋样也不能分开!”

  我坚持着:“过完十五再走。”

  母亲怒了:“你要是不孝子,你就过完十五走。”

  一夜无话。来日母亲果真起床烧了早饭,叫醒我和孩子吃了,就提着行李将我们送往镇上了。

  这个年,前计后算,也才满了一天,且走时,母亲交代,说明年别再回了,外面过年比家里热闹。

  (谭西摘自《中原大地普通人的悲欢离合:一个人的三条河》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图/罗海森)

上一篇: 谢谢你,老妈     下一篇: 来自大洋彼岸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