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被拐卖孤女的自救之道

作者:闫红 来源:《意林》

  对于荣国府里的人,香菱是一个捉摸不透的存在,在她还未出现之前,已经作为一个新闻事件的核心人物为他们所知晓。他们的亲戚,那个号称小霸王的薛蟠,因与人争购这个女孩,犯下命案,险些被官府通缉,还好审判此案的贾雨村大人,与他们家有些瓜葛,设法放过了薛蟠,让他能够自由自在地按照原定的计划,从南京迁移到北京。

  荣国府里的人,对香菱很难没有好奇,一个能让人为她死于非命的美人,应当是风情万种的吧。待见到她真人,发现她确实很美,和贾府第一美人“秦可卿”有些挂相,让阅美无数的贾琏,都忍不住在凤姐面前啧啧赞赏,但是,她的气质却是懵懂而茫然的,好事者问起她家乡父母,她皆摇头说,不记得了。

  香菱被拐卖时,四五岁年纪,这个年纪,不大记事也正常,但看香菱一向言行,她似乎有意无意地遗忘一整个过去。这种刻意不只体现于她对旧日的讳莫如深上,更体现于她性格里的那种“憨”。她没心机,没心眼,经常如梦初醒,有时被人戏耍,看上去一派天然,种种憨态,让大观园姐妹乃至袭人这样的大丫鬟,既怜惜,又感到好笑,绝大多数时候,她呈现出来的样子,都不像一个有着黑暗过去的人。

  然而,我们知道她的过去有多黑暗,用现在的话说,她曾是一个被拐卖儿童。虽然袭人晴雯也是贾府买来的,但袭人父母将她卖给贾府,与人贩子将香菱辗转贩卖,可不是一个卖法。书中说香菱被拐卖后,在拐子手下又待了七八年,其间她经历了什么,难以想象,了解她底细的门子来了句“她是被拐子打怕了的”,概括了她所受的全部折磨。

  她期望有人来买她,谁来买她,谁就是她的救世主。她希望这个买家能够善待她。她的愿望实现了一半,买家冯渊对她一见倾心,以至于要郑重地择日迎之,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太郑重地去做的事,往往都会成空。旋即拐子又把香菱卖给薛蟠,想要卷款而逃,却不曾走脱,两家联手把他打了个臭死,之后,香菱的归属又引发两家人之间的纷争。

  结局是冯渊被打死,香菱和薛蟠一道赴京,那一路上她的所思所想俱是空白,后来也几乎只字不提。唯有在第四十七回,她和黛玉谈到王维的诗句“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时说:“这‘馀’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做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赴京之时,就在那场血案之后,不知道香菱面对那落日青烟还想到了什么,只是从这段话,不难看出,香菱亦是个敏感的人,她表面上那种一无所知的茫然,也许只是一种求生本能,有些事儿,如果她一定记得,她可能会活不下去。

  命运将她摁得太紧,她必须小心翼翼,能从拐子手里逃出已经是劫后余生,下一个主人,即便不能如冯渊那样对她珍爱,她也必须好好服侍。

  薛蟠调戏柳湘莲,挨了顿暴揍,香菱把眼睛都哭肿;香菱和小丫鬟斗草,拿出一枝“夫妻蕙”,小丫鬟嘲笑她说:“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臊!”香菱羞得红了脸;薛蟠远游归来,带来准备迎娶夏金桂的消息,香菱打心眼里为他高兴,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会在这位“大奶”手下得到善待。

  从表面上看,香菱似乎完全接受了她的命运,还疑似呈现“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在命运的连番击打下,她似乎被驯化得逆来顺受,假如是这样,也不是她的错,可是我得说,我以为,香菱并没有放弃对自己的救赎。

  这种救赎,体现在“香菱学诗”那一段。

  曾经觉得这个情节非常突兀,香菱为什么要学诗呢?此前她所有的表现都很家常,不过是送个东西倒个茶什么的,憨而呆的性格,使得她看上去跟文学也没什么关系。虽然湘云也憨,但毕竟是贵族小姐。写诗是一种基本训练,香菱这冷不丁的,怎么突然要学写诗了呢?

  曹公给的理由是“羡慕”。这一章的回目就叫“慕雅女雅集苦吟诗”,香菱自己也说:“我不过是心里羡慕,才学着顽罢了。”宝玉的说法则是:“我们成日叹说可惜她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总之,仿佛是曹公不忍心看香菱“竟俗了”,特为她设这么一节。

  说实话,我以前看到这里总有些反感,有一种酸文人,未必多懂诗,但喜欢女人作诗的姿态。比如鲁迅的小说《肥皂》里,文人四铭与薇园遇到个讨饭奉养祖母的“孝女”,两人兴奋得不行,一方面因为“孝”是他们旌表的美德;另一方面,乞讨的孤女,在这些充满无力感的穷酸文人眼中,也自有一种性感。薇园于是跑去问她可能做诗,“要是能做诗,那就好了”。孤女摇摇头。薇园大失所望,说:“要会做诗,然后有趣。”

  难道曹公与宝玉也跟这些人一般想法,对于一个身陷泥沼里的孤女,也认为“要会做诗,然后有趣”?许多年后,再看这一段,觉得,若是这么想,不只是把曹公看扁了,更是对人性的理解过于肤浅,写诗之于香菱,具有着对于宝玉黛玉等人不同的意义,冯渊救不了她,薛蟠没打算救她,磨难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并且一再收紧,写诗,也许是她绝境中唯一的自救之道。

  这也是她唯一可以全力以赴的事。当她陷入诗歌的世界,如醉如痴,夜不能寐,反复吟哦,一再推敲,她夜以继日地进行着一场场和自己的战争,一次次失败,从头再来,而终于见到光明,是她的一场小胜。在她身不由己如飘蓬般辗转的一生里,有几回能够像这样,感受到自己的力量,感觉到自己终于不再那么命如草芥,有了表达的可能?

  这是香菱学诗的意义,不在于诞生了几首好诗,或是让一个美人显得更风雅,它体现了香菱的抗争。抗争从来都不是只有一种形式,被命运摁到最低处时,以命相搏是一种抗争,如若不能,尝试着在绝境里,专注于一件能够帮自己暂时从痛苦里出离的事情也是一种抗争,香菱学诗,犹如在即将坠崖的人伸出手去够那颗鲜艳的草莓,她终究没有被这命运彻底压倒。

  苦难源源不尽,随即,夏金桂手持黑暗的权杖粉墨登场。“自从两地生枯木,致使香魂返故乡”,香菱不可能像续书里所写,给薛蟠生下儿子,再被她爹度化,她的结局很寻常,就是被夏金桂折磨而死。香菱的一生,命苦如此,这是《红楼梦》里最为疼痛的名字,从当时在场的宝玉,到后世读者,想起她来,都有力不从心的怅然。然而,不管我们怎样憎恨那一层层覆盖在香菱身上的黑暗,也不能忽略香菱那微弱的抗争,像萤火虫的光亮,即便渺小,却是她这被侮辱与损害的一生里,自己赋予自己的尊严。记住这个,与诅咒黑暗,并无矛盾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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