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耶鲁买课去

作者:苏炜 来源:《意林》

  进大学前,我每天都掰着手指算什么时候可以自己支配时间、上自己喜欢的课,好不容易熬进大学,发现可以自己选课和选择什么时间上课,高兴地把那几门课排过来排过去,大有翻身做主的感觉。

  我们当时热衷于打听公共课老师的背景,“关门师叔”“关门师太”(经常给学生不及格的男女老师)的课要竭力避开;上课有点名“癖好”的老师自然也不受欢迎;剩下那些又不点名、考试还“高抬贵手”的好好先生,挤破头也要选他的课。

  从国内到美国,选课的自由度更大了。耶鲁的选课干脆叫买课(shopping class),一听这名字,多少曾被国内教育制度“禁锢”的灵魂都兴奋得颤抖。在西方国家,人们都把买方当上帝,所以按照这个逻辑,学生应该是上帝。买课期长达两星期,我想象着教授们像集市的小贩,在课堂里张罗个摊子,兜售自己的独门绝活。学生们像主子似的,拎个选课篮去课堂里挑挑拣拣。良好的自我感觉不断膨胀,直到走进课堂才发现,原来“上帝”也不好当。

  首先是选择的范围太广。耶鲁采用通识教育,进校不分专业,两年以后才决定专业,所以前两年必须抓紧时间把自己可能感兴趣的课都选一遍。

  观察下来,很多美国学生更关注自己的兴趣。他们也讨论教授的背景,给分苛刻的老师绝对是“没有国界”地不受欢迎。比起我们从前一味关注分数和点名,兴趣在他们心中是第一位的。

  相比起来,中国学生心里多几把“锁”,“钥匙”拽在自己手里却对不上号。我想这不完全是中国的教育给上的锁,文化、性格方面的因素都有。分数是第一把锁,尤其是第一年,心里没底,不知道耶鲁教授的评分口味,选课的时候格外小心。

  专业是第二把锁,出国读名校的光环背后是更多的关注和期待,很少有人能做到“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别人的期待,不知不觉就变成了自己的期待,兴趣的声音越来越小,选课也身不由己。

  第三把锁更沉重——“责任”。美国人也许不理解,但在中国文化里,读书历来是有责任的——不让父老乡亲失望,“荣归故里”在当代中国留学生的词典里也还找得到。背着三重锁,中国学生的脚步也许并没有因为走出国门而更加自信。

  既然课难买,“上帝”就需要一本“购物指南”。开学前每个人都能领到一本选课指导“蓝宝书”,一共619页。

  有时候,数据也能说明一些问题。它多少给我们一点震撼,一所学校的容量可以如此之大。为了吸引“上帝”,课程介绍的风格简洁明快,课程涉及的范围和内容一目了然。有些表达方式很容易引起学生的兴趣和好奇,比如哲学系的一门课“死亡”,开篇的两个问题就让人难以抗拒地想去课堂里探索答案:“有一点我可以非常确定,我将会死亡。但我们又将如何理解这个事实?既然存在着死亡并非终点的可能性,我们是否在某种意义上永生?”最后,我就冲着这两个不能不思考的问题走进了课堂。

  “蓝宝书”有厚度也有广度。比如历史专业,这个在耶鲁本科生中最热门的专业,涉及历史学、艺术史和科技、医学史。一共有35页的课程介绍。

  除了传统的政经史、战争史、思想史以外,历史系还开了女性史、同性恋史等方面的课程,独特的视角吸引了很多学生。

  我圈定了六门课,打算在前两周光顾一下,其中就有艺术史和音乐史两门非常受欢迎的课。我想校方可能认为无论学生以后从事什么职业,对艺术的了解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必备的基本素养,所以这些课都不限制人数,在礼堂般的大教室里轰轰烈烈地上。教授也都是重量级的大人物,一位86岁高龄,另一位也年过70。他们的经历就是活生生的历史,由他们来讲历史自然更有厚重感和说服力,所以我毫不犹豫地买下了这两门课。

  等买到第三门课的时候,我发现教授变成了上帝,学生都眼巴巴地期待成为他的选民。因为讨论型的小课是限制人数的,不是谁想买就能买。比如有个项目叫“大战略”课程,这是个案例型的讨论课,由耶鲁最著名的几位教授联合开设,内容是研究世界几千年历史上的领袖人物所做出的伟大的决策。如此振奋人心的课程,对于雄心勃勃的耶鲁学子来说是有致命吸引力的,入选的难度跟当初考进耶鲁的难度差不多。还有些口碑好的大牌教授开的课也要通过竞争才能去听,比如上中国现当代史的史景迁教授,他的课总是能吸引很多人旁听。这门课开在耶鲁法学院的大厅里,每次都座无虚席,一屁股坐在地上的也不少。很难说那么多人都对中国的历史有兴趣,但他写历史的观点非常合耶鲁人的口味。他强调个人可以改变历史,而耶鲁要培养的正是改变历史的人,所以大家都很乐意听他讲讲中国历史上那些了不起的大人物。他的讨论课总是毫不客气地从课堂上请走很多慕名而来的好学者。

  我刚去的时候心里很有意见,觉得大牌教授怎么一点大家风范都没有,人家如此好学来旁听,这在中国,老师要受宠若惊地挽留,他怎么可以生硬地拒绝。后来我才体会到,耶鲁讨论课的设计是完全为学生考虑的,限制人数才能达到有效进行讨论的目的。这种课节奏很快,学生课前要做许多工作:大量的阅读、思考、为发言做准备。课上学生反应的速度也很快,大家都要对讨论的问题有所贡献,一起让探索更深入。如果老师允许很多旁听生在场,势必影响选课学生发言的机会和时间。如果禁止旁听生发言,不但是一种歧视,也会失去上课的意义。

  所以看上去有“海量”的课程可以选择,其实也未必一切如你所愿。当然,事在人为,如果下定决心上一门课,就要在买课期使出浑身解数让“上帝”选中你。哲学系有一门课专门面向大一新生——“生活”,课程介绍上说得很明白,仅限18人。这门课探讨生活的意义、人生大事、爱情、友情、工作……全部囊括,精选各派哲学家对人生主题的看法,在课堂里和大家一起集中探索、思考。我梦想着在耶鲁哲学教授的引领下和先哲们对话,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所以决定去听听。

  我早早地来到教室,环视了一下到场的人数,心里就开始打鼓了,离上课还有20分钟就已经满员了,我又不是大一新生,估计要碰钉子了。反正来都来了,听一节也罢,这么想我反而觉得自在了。不停地有人进来,最后来的是老师,他照例说了些课程的计划要求,然后就开始强调人数的问题,他宣布手上的选课名单里已经有17个人,这意味着还有最后一个幸运儿可以留下。他说,我不喜欢赶人走,所以你们还是考虑一下自己走吧。话一落地,有个家伙就拎包走了。我不喜欢被赶的滋味,但那天不知道着了什么魔,就想死皮赖脸地留下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为了决定谁去谁留,老师让大家自我介绍,并阐述为什么要选这门课,或者我们怎么理解课程的名字——“生活”。耶鲁的“新鲜人”果然不一样,个个落落大方,非常善于表达自己,完全没有当初我进校的那种青涩。但现在的我,比他们多活了八九年,自认为对生活的理解一定不输给他们。但是否能赢得老师的青睐,网开一面让我上课,我心里还是没底。我发现他们似乎早有准备,知道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上帝”要精心挑选一番,所以每个人都试图把自己介绍得独特一些,完全不是死板的3W模式(Who,Where,Why——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为什么来上课)。终于轮到我了,我虽没有准备,但仗着自己多吃几年饭,所以比较镇定。我说我来自中国,不管在中国还是在美国,我每天早上起来都能感觉到,啊,我还活着,真好!(众笑)我在美国和在中国的生活形式上有一些不同,但本质是一样的,都在追求智慧,追求快乐。不但是自己的快乐,还有周围人的快乐,所以我在中国资助了一些穷苦的孩子继续求学(这时,有很多人回头看我)。我相信,求学的过程也是探索快乐真谛的过程。苏格拉底说,没有经过思考的人生不值得一活,我选这门课就是不想白活。(众笑)我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这番精彩的发言高兴,一盆冷水就泼过来了。老师问道:“你再说一遍你叫什么名字,我的名单里为什么没有你?”我只好红着脸说:“我不是大一的,可以上吗?”他只说了一个词:“NO。”可能因为还在为自己刚才的发言沾沾自喜,我并没觉得尴尬,继续说:“那我能听完这节课再走吗?”(众笑)

  后来听说,为了决定最后一个名额花落谁家,老师还让大家回去写文章,详细阐述自己的背景和这门课对个人发展的意义。甚至有人在被老师拒绝后还不放弃,继续不断地写信沟通。我被那个“NO”拒绝了以后就再没努力了,直到下学期上了他的另一门课,即前文提到的“死亡”。我对这个大胡子“上帝”开玩笑说:“你从生(life)上到死(death),下学期该上转世投胎(rebirth)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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