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

作者:[美]杰茜卡·布罗迪 来源:《意林少年版》

  醒来

  冰冷无情的水拍打着我的脸颊,将我打醒,让我满嘴咸味。

  我剧烈咳嗽起来,睁开眼睛,环顾四周。第一次打量这个世界。但我没认出自己身在何处。我眺望绵延数英里的深蓝色海洋,海面上四处都有很大的漂浮物,是金属的,和我躺在上面的这块差不多。

  还有尸体。

  我大概数了一下,附近有二十具尸体,其中两具伸手可及。但我不敢去触摸它们。

  惊惧的表情凝结在那些已经失去生命力的面孔上。一双双眼睛目光空洞,茫然无视。

  我用一只手掌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感觉自己的头像是石头做的。每样东西都缺乏生气,沉甸甸的,仿佛从污浊的镜头看出去一般。我紧紧地闭上眼睛。

  那些声音是一小时后才传来的。那时天已经黑了。我听到黑暗中有声音。好像过了很长时间,他们才找到我。一道光划破浓雾,晃得我什么也看不见。当他们将我从水里拉出去时,没有人说话。谁也没必要说话。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他们根本没指望会找到我。

  他们没指望会找到任何人。

  任何活人。

  我被裹进一张厚厚的蓝色毛毯中,放在一张硬邦邦的木板上。然后,提问开始。全是让我头痛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你知道你在哪里吗?”

  我仰望上方,除了满天星斗外,我没找到任何对我有用的东西。

  “你记得登上飞机的情景吗?”

  我痛苦地开动脑筋,搞得额头又开始跳痛起来。

  飞机。飞机。什么是飞机呀?

  接下来的问题唤醒了我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点燃了我心中黑暗角落里一颗遥远的微小火星。

  “你知道现在是哪一年吗?”

  我眨眨眼睛,感到一丝希望的微光从心底升起。

  “1609年。”我不确定地小声说。然后,我昏了过去。

  重新开始

  今天是我唯一记得的日子。我在那片海上醒来。记忆中的其他地方都是空白。但我不知道那片空白延伸到过去多远——跨越了多少年。虚无就是这样的:可能短暂如一眨眼,也可能无限长。想象一下吧,你的整个存在只是一片毫无意义的空白。你一无所有。

  没有记忆。

  没有姓名。

  没有面孔。

  “嘀嗒”过去的每一秒钟都是新的。身体里的每一种感觉都是陌生的。脑子里的每一个想法都是以前没有过的。我唯一的指望是可以看到一丝熟悉的东西,哪怕飞逝而过的一瞥也好。

  一丝可以让我成为我……真正的我的东西。

  不然,我可以是任何人。

  忘记自己是谁比简单地忘记自己的名字复杂多了,俨然等于忘记梦想,忘记抱负,忘记快乐,忘记你祈求永远不要失去的东西。仿佛第一次和自己相遇,没有清晰的第一印象。

  救生船靠岸后,我被带来这里,带进这个房间。身穿白大褂的男女进进出出。他们把尖锐的东西刺进我的手臂。他们仔细研究图表,不停挠着脑袋。他们戳我,推我,观察我的反应。他们想在我身上发现问题。但我向他们保证我一切都很好。我身上哪里都不疼。

  笼罩在四周的雾终于散去。眼前的东西变得清晰起来。我感觉脑袋不再有一百磅那样沉重。实际上,我感觉自己很强壮,很有力,很想爬下这张床,走出这个充满陌生化学气味的房间。但他们不让。他们坚持说我需要再躺一些时间。

  从他们脸上迷惑不解的表情看,我确信,需要时间的是他们。

  他们不允许我吃任何真正的食物,而是通过我手臂上的一根管子为我输送营养。营养被直接注入我的血管里。我手腕上套着一根很粗的白色塑料环,上面用清晰的黑色字母印着:简·多伊。

  我问他们,我显然没受伤,为什么要在这里。我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骨头也没断。我还大弧度挥动手臂,转动手腕和脚踝,以证明我的确没受伤。但他们毫无反应。这让我很气愤。

  几个小时后,他们确定我十六岁。我不知道我该对这个信息作何反应。我没有十六岁的感觉。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怎么知道十六岁是什么感觉呢?我怎么知道任何年龄是什么感觉?

  而且,我怎么能相信他们说的就是正确的呢?我只知道,那个数字可能是他们胡诌出来的。但他们向我保证说,他们已经做过准确测试。那些“专家”们都这样说。

  我十六岁。

  但他们测试不出我的名字,也不知道我从哪里来,住在哪里,有没有家人,甚至不知道我最喜欢的颜色。

  而且,尽管那些“专家”已经进出这个房间许多次,好像没有一个人解释过,我为什么是这场照理无人能够幸存的空难中唯一活下来的人。

  他们还谈到了乘客名单之类的东西。我推断就是一种清单,用来登记每位登机者的姓名等。

  我还推断出我的名字不在那上面。

  好像这点让每个人都很不理解。

  一个身穿灰色西装的男人自称是社保局的雷诺斯(Rayunas)先生。他说他正尽力寻找我的亲人。他带着一个金属设备,样子怪怪的。他称之为手机。他把手机举到耳朵边说话。他还喜欢盯着那东西,用手去戳它表面上的小按钮。我不知道我的“亲人”是什么,但从他脸上的表情看,他很难找到它。

  他还小声对其他人说了些什么。我估计是不想让我听到的话。但我还是听见了,都是些很陌生的词语,比如“看护”“媒体”“未成年人”等。他们说话的时候,会时不时停下来,向我这边瞥一眼,摇摇头,继续说悄悄话。

  有个叫姬亚娜(Kiyana)的女人每个小时都要进来。她深色皮肤,说话听上去像唱歌。她穿粉红色衣服。她总笑盈盈地把我的枕头拍松,把两根指头按在我手腕上,然后在一块记录板上写下些什么。渐渐地,我开始期盼她的到来。她比其他人更友好。她不急不慢地和我说话,问我一些问题,真正的问题,尽管她清楚我根本不知道任何答案。

  “你真漂亮。”她用手指轻轻拍着我的脸颊说。“就像时装杂志上的模特儿,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但我还是虚弱地向她报以微笑。不知什么原因,这好像是最恰当的回应方式。

  “完美无瑕。”她继续说道,“没有一丝瑕疵。亲爱的,等到你恢复记忆后,你可得把你的秘密告诉我。”然后,她又向我眨眨眼。

  我喜欢她说的是“等到”,而不是“如果”。

  尽管我不记得学过这些词语,但我理解它们之间的区别。

  “瞧你那双眼睛,”她凑近一点,吟唱般地说,“我从没见过这种颜色。简直和薰衣草差不多。”她停下来,想了想,又凑近一点,“不对。是紫罗兰。”她笑得好像偶然发现了一个久未揭开的秘密一般。“我敢打赌,这就是你的名字。紫罗兰。这让你想起什么了没有?”

  我摇摇头。当然没有。

  “好啦。”她说着抚平我的床单,“在你想起你真正的名字以前,我就这样叫你吧。比简·多伊好听多了。”

  她退后一步,把头偏向一边,“多漂亮的女孩子呀。你还记得你长什么样吗,亲爱的?”

  我又摇摇头。

  她温柔地笑笑,眼角堆起皱纹,“你等着,我让你看看。”

  她走出房间。片刻之后,她带着一面椭圆形的镜子回来了。当她向我床边走来时,镜子反射出的光在房间里跳动。她举起镜子。

  一张脸出现在淡粉色的镜框里。

  柔顺亮泽的蜜褐色长发,光滑的金色皮肤,小巧挺直的鼻子,心形嘴,高颧骨。还有一双杏仁形状的紫色眼睛。

  那双眼睛眨了一下。

  “对,这就是你。”她说。然后,她又补充道,“你一定是模特儿。太完美了。”

  但我的看法和她的不一样。我只看到一个陌生人。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一张我不熟悉的脸。还有那双眼睛里十六年的阅历,恐怕我永远也不可能回忆起来。那是一段被封闭在锁闭房门后的生活。唯一的钥匙已经掉进大海里。

  我从镜子里看到,紫色的眼泪慢慢凝聚起来。

  新闻报道

  “自由航空公司121航班空难神秘事件不断。该航班昨晚从洛杉矶国际机场起飞后,在飞往日本东京的直飞航程中在太平洋上空坠毁。专家们正在抓紧时间确认该航班唯一幸存者的身份。这位十六岁的女孩是在海面上漂浮的飞机残骸中发现的,伤势相对较轻。目前女孩正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医疗中心接受治疗。医疗中心的医生确认女孩患了严重失忆症,不记得飞机失事前的任何事情。女孩身上没有任何可以确认其身份的东西。洛杉矶警方无法在政府的任何数据库里找到匹配的指纹或DNA。根据联邦航空局今天上午早些时候发布的声明,她是和家人一起旅行的,但航空局却不能在任何失踪人员报告中查到与她相关的资料。这简直不可思议。

  今天,医院发布了女孩的第一张照片。希望知情人士能主动提供帮助。当局乐观地认为……”

  我的床上方挂着个薄薄的黑盒子,我盯着黑盒子屏幕上的我的脸。姬亚娜说黑盒子叫电视。我却不知道,这让我极为不安。尤其在她告诉我说,这个国家里几乎每个家庭都有一台电视机之后。

  医生说我应该记得那样的事情。尽管我的个人记忆好像“暂时”消失,我也应该熟悉这些日常用品、商标和名人的姓名。但我没有丝毫熟悉感。

  我知道单词、城市和数字。我喜欢数字。我觉得它们很真实,而我四周的其他东西都不真实。数字是具体的。我能依赖它们。我不记得自己的脸是什么样的,但我知道1和10之间的数字和我忘记一切之前是一样的。

  我知道,在被我遗忘的生活中的什么时候,我一定学过它们。这是我拥有的唯一的熟悉感。

上一篇:普京的宠物是只虎     下一篇: 学渣的世界你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