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仇不成父子

作者:周云蓬 来源:《意林少年版》

  一个场景定格在我人生的开始:那天医生确诊我患了青光眼,有可能导致终身失明。后来,妈妈带我跨越千山万水治眼睛,爸爸在家里上班加班,维持生计。我们经常会在异乡的医院里,或者某间乡村旅馆里,接到来自沈阳的爸爸的汇款,和他搜罗来的宝贵的全国粮票。我药没少吃,路没少走,最后回到家,视力还是彻底消失了。

  记得爸爸第一次跟我郑重地谈话,也仿佛是对着我的未来谈话:“儿子,爸爸妈妈尽力了,治病的钱摞起来,比你还高,长大了,别怨父母。”我有点手足无措,想客气两句,又有点心酸。

  我爸爸叫周丛吉,20世纪60年代大饥荒时跑到沈阳当工人。他是个挺聪明的人。在电视机刚兴起的年代,他可以自己用各种零件和草纸拼出一台让整个大院的孩子都羡慕不已的电视机。在工厂里,他也是把好手。可是,我不喜欢这样的爸爸。像所有工人阶级的爸爸一样,让全家人害怕他是他人生价值的体现。比方我们在唱歌,这时他回来了,吆喝一声,全家立马灰溜溜的,屁都不敢放一个。

  所以,每个人的叛逆,都是从反抗爸爸开始的,而不满的情绪,和身高一样在长大。

  在我1 6岁的时候,一次,亲戚来我家,带了一瓶西凤酒,我喝得多了,躺在火炕上,内火外火交相辉映,和爸爸一言不合,吵了起来。他也有点醉了,拿起拖鞋,照我脑门上一顿痛打。我是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跑到厨房,抄起菜刀就往回冲。好几个人拦着,把我拖出门,我一路喊着,嗷嗷地,邻居们都看到了。真是大逆不道。后来,我爸爸问我妈,儿子怎么这样恨我,到底因为啥?

  大学毕业,从浪漫的校园里,从光辉的名著里,我又回到了破败的铁西区。爸爸抱怨,当初不听他的话,学文学,结果工作也找不到。于是,他带着我去给校长送礼。这时,我看到他卑微的另一面,见了宛若知识分子的校长,点头哈腰,大气也不敢喘。只是这一招并不管用。

  对家乡的失望,让我发着狠逃离家乡。后来,爸爸搬钢板把腰扭了,还得了脑血栓。每次,我和妹妹回家,要走的时候,他都得呜呜地哭一场。这让我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他,浑身充满了生产力的强悍的棒工人,拍着桌子,酒杯哐啷哐啷地响。他放出豪言:“你们长大了,都得给我滚蛋,我谁也不想,谁也不靠!”

  现如今,他耳朵有点聋,说话不清楚,总是颤颤巍巍地站在家门口,盼望着我和妹妹这两个在外奔波的大人早点回家。

  燕翼摘自《课堂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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