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糖

作者:邵卫花 来源:《意林少年版》

  夏天的傍晚,总是闷热难耐,我们一家吃过晚饭后,我收拾碗筷。六岁的妹妹跑到我身边,试图帮我。 我把叠在最上面的几只碗递给了妹妹。她双手接了,五指并拢,紧紧地贴着碗,生怕碗从她的手里滑落。

  我只比妹妹大四岁,但我已经是家里的小助手。父亲做泥水匠不容易,他得爬到很高的地方,整天与砖、土打交道,双手的虎口处已结疤成茧。父亲长年在外,家里、地里的活都压在了母亲身上。母亲好强,样样不落人后,为了能缓解父母的辛劳,我帮他们承担一些家务,现在妹妹也想给我当了副手。

  “咣当”,妹妹手里的碗,一只不剩地掉在了地上,瓷片四分五裂。妹妹觉得做错事,赶紧把捡到的碎片捡起来扔到簸箕里。做完这一切后,妹妹才发现手心处,一道渗出血的划痕。

  “来,哥哥帮你去涂点紫药水。”紫药水,是我们外伤的百搭。我从桌子边上的小瓶里,用棉花蘸了一些,给妹妹涂上了。

  可是,第二天,妹妹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不停地呻吟。她小脸涨得通红,嘴唇干裂,额头上暴出来的青筋,像一条条蚯蚓。她手心处肿得像座山丘,紫色的药水已经被红肿的皮肤分裂成斑块。母亲感觉到事态的严重,请来赤脚医生,进行消毒包扎。除了给妹妹挂盐水外,赤脚医生还给妹妹配了许多药。

  妹妹每次吃药,她都皱着眉头,很不情愿。把药放进喉咙口,她就忍不住作呕。喝了水后,药化开了些,嘴里的苦味让她把药吐了出来。她还用手伸进嘴里,在舌头上抚着。

  我不忍心看到妹妹那么难受的样子,心想,如果有颗糖给妹妹过药,那该多好啊!

  我灵机一动,对妹妹说:“妹妹,下次,如果有换糖的人来,我去换糖给你吃,你吃药就不会太苦了。”妹妹天真地信了,熬着苦,把药吃了。

  接下来的几天,妹妹都竖起耳朵,听有没有那熟悉的笛声响起,看有没有那个挑着担子的换糖老人出现。

  一天下午,我正在玩陀螺。妹妹突然叫住我:“哥,外面是什么声音?换糖担来了。”

  妹妹满脸的兴奋,我才想起前几天的承诺,我连忙收起陀螺,等在弄堂口。看到那个戴着乌毡帽的老人和他晃晃悠悠的担子出现在我眼前时,我激动地冲了上去,一把拉住他的担子,让他朝我们家的方向走。

  我现在最盼望得到的是那一粒粒粽子糖。妹妹最喜欢吃粽子糖了。我一定要帮妹妹换一大把粽子糖! “你稍微等一会儿,我马上找东西来!”我扔下这句话后,匆匆忙忙地冲进家,搜罗着家里的破鞋之类的东西。

  我先在房间的角落里寻,又在院子里找,都没有我想要的废旧物品。老人的周围,不一会儿就围了几个小孩。他们分别用自己手上的东西换了糖。妹妹见我还没出来,急不可耐地喊着:“哥哥,你快点呀!再不出来,换糖的人要走了!”

  我环顾了一下房间,看到了五斗橱上一只正在嘀嗒行走的小闹钟。

  我拿起闹钟,想往外走。可只走了一步,我就停了下来,因为我舍不得这只钟,那是母亲在我刚上一年级的时候,怕我上学迟到,特地给我买的。母亲为了买这只钟,连着开了几个夜工,白班接着晚班,一天干十六个小时。在一次夜工中,母亲实在抵挡不住倦意,竟然站着打起了盹。一失神,母亲把自己的手放在车床下面,她的无名指被压出了紫色的淤血,连指甲都脱落了。母亲几个夜班的工钱,和她卖鸡蛋的钱,凑在一起,给我买了这个小闹钟。

  我再次环顾屋子,实在看不到什么可换的东西。我又想到妹妹吃药时的痛苦表情。我再次拿起闹钟,狠狠心,冲出房间。

  我跑出门,看到妹妹扯着换糖人担子上的绳子,不让他走。我把钟举到换糖人的面前问:“这个钟,你要不要?”

  他看到妹妹眼中的焦灼与期盼,就同意了。

  那天,我与妹妹把钟换成了一把粽子糖。妹妹看着纸包里晶亮透明的糖,忍不住拿起一颗,往舌头上舔了一下。这颗糖的魔力真大,此刻,妹妹完全看不出病恹恹的样子。

  妹妹还把糖举到我嘴边,看着泛着暗光的粽子糖,我伸出舌头,忍不住去舔了舔,果然很甜!但我还是对妹妹说:“哥哥不喜欢吃糖,你吃吧!”妹妹看了看我,又把糖放回了纸包里,说:“省着点吃。有了糖,下次吃药就不会苦了!”

  晚上,母亲最终还是发现小闹钟不见了。当知道是我把闹钟换成了糖时,父亲大发雷霆,他用自己的手掌拍着桌面,边拍边骂:“你这个败家子,把你妈妈辛辛苦苦攒了钱买的闹钟,就这么给弄没了。你忘记了你妈妈那次被车床压得淤血的手?你怎么就一点儿也不懂得心疼呢!”

  “把你没吃完的糖拿出来!”父亲命令着。我拧着脖子,不看他,恨恨地说了句:“已经被我吃光了!” “啪——”一记耳光打在我脸上,火辣辣地疼。

  妹妹怯怯地走到父亲身边,战战兢兢地从口袋里拿出那个装有粽子糖的纸包。

  父亲一看到那包糖,立刻发疯般地抢了过去,朝我身上扔来,边扔,边叫着:“我让你吃!我让你吃!一辈子没吃过糖呀,馋成这样!你这个败家子!”

  那把糖,砸在了我的脸上,很疼!但我的心更疼,我心疼这些可以给妹妹带来快乐的糖,就这样被父亲糟蹋了。妹妹看着那些滚向各处的糖,一直在眼窝里打转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她对父亲喊着:“哥哥是为了让我吃药不再觉得苦,才拿闹钟去换糖的。哥哥他一颗糖也没吃!”

  妹妹的话像凉水一样,一下子浇灭了父亲的怒火,他看看我,看看掉到地上的糖,嗫嚅地说:“钟,没了……就没了吧……”

  听了这句话,我鼻子一酸,差点像妹妹一样哭出来。

  潘光贤摘自《少年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