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与北极熊的故事（下）

　　鱼啊，它不断地在半个地球里寻找更美的鳞片，迅速得像光一样，它一次一次将自己银白色的鳞片染上其他神奇的色彩，然后生生拔下，交给北极熊，北极熊照例缓缓吃过，挖出眼球，递给鱼。鱼有时会看看，有时干脆不看，它知道眼球里所出现的，就是鱼鳞里所拥有的。它所想知道的，只是，好吃吗？

　　但北极熊除了用它透明且晶莹的眼睛望着前方，它什么也不说。世界之外是什么这个问题，就和世界之内是天圆与地方这个命题一样，是个已知。这对北极熊来说是已知，对鱼来说已是未须知。而鳞片好不好吃，对熊来说是未必知，对鱼来说却是未能知。

　　鱼一次又一次像光一样游遍半个地球里的全部海洋，灵敏且迅速。但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暗了一点，有时竟也会像一道黑光，鱼没有鱼鳞保护的血肉肌理愈来愈多。直到有一天，鱼遇上了龟。

　　这可是一只很好的龟，温和且坚实。它不仅可以与鱼一道在深海里畅游，还可以靠在鱼的鳃旁告诉它什么是真正的花香，什么又是真正的日光。

　　可这些都不足以减慢鱼光一般的速度，鱼问龟：“我该如何，你才愿意分我一厘龟壳？”

　　龟没有回答，只是捧着好多好多闪着银光的贝壳游向鱼。帮鱼把贝壳一点一点粘在它裸露出来的皮肤之上。

　　鱼看着自己慢慢换上一身崭新的银白色“鳞片”，它停了下来，不再游动。当光聚集在一点时便会发热，像光一般的鱼停了下来，便觉得自己似乎也明亮了起来。是啊，这可是在天圆地方的年代里啊，鱼可是生活在这样年代里的鱼啊！传奇可能真的只是传奇，而半个地球确实是半个地球。

　　停下来的鱼，像光一般持续燃烧，它看着龟耐心地帮她一点点粘好新鳞片——这不再是可以吃的鳞片了——它觉得浑身像要融化了一般。

　　这真是一只温和且坚实的龟啊，如有神迹，鱼再一次拥有了一身银白色光一般的鳞片。

　　龟说：“鱼，你好美。好像让我看到了整个世界。”

　　光一般的鱼啊，它虽游遍了整个世界，半个地球，它却如何能成为龟的整个世界呢？龟有太长的寿命，太多的日子，它可以用超出于鱼几倍的时间，去慢慢地游向下一个岸边。它可以欣赏每一道美丽的光，却不能成为其中一道光。龟呀，在天圆地方的年代里，半个地球已经足够它活上长长的一生了，它可以在漫长岁月里，不会失望吧。

　　鱼浑身的温度越来越高，就像太多的光线聚焦在一点，即将将它融化一般。但它怎么也无法移动自己的鱼鳍，浑身是新的鳞片，银白色又是多么美丽。龟说它美，它觉得龟壳美。龟给它贝壳，它给龟世界。似乎一切都刚刚好，但刚刚好又为何不是正好？

　　龟却懂了，它慢慢从自己的壳上掰下一厘，递给鱼。然后说：作为壳的交换，告诉我一个秘密吧！

　　鱼恍惚了一下，接过龟壳，说：世界之外是透明且晶莹的。

　　龟疑惑，世界之外怎么会是透明且晶莹的呢？下次有机会去看看吧！龟还有长长的岁月，它不着急，它等得起。

　　而此时，鱼浑身焦灼，轻声说了句谢谢后，带着一身崭新的鱼鳞，与一片有着龟裂纹路的鳞片，转身向北游去，如同光一般，消失在洋流之中。

　　鱼用一个不算是秘密的秘密与龟交换了一厘龟壳。但它又有一身新的银白色贝壳，觉得似乎有些许不对，这不是天圆地方的年代所秉持的。它却没有细思。

　　而此时，在世界边缘的冰面上，北极熊还是一动不动，望着前方。鱼离北极熊不远处，停下，生生拔下有着龟裂纹路的鳞片，舔了舔，却怎么也尝不出味道，有些失望。

　　游近，一如从前，鱼将鳞片递给北极熊，它看着北极熊吃着，却什么也不想了。吃毕，北极熊轻哼了一声。然后挖出眼球作为交换，鱼犹豫着是否看看这次眼珠里是什么，却有些许胆怯，终于还是看了，这次剧烈的光闪晕了眼。

　　之后，鱼还是不断地寻找更美的鳞片，去与北极熊交换。它从最北找到最南，像光一般，灵敏且迅速。身上的鳞片在一次次寻找中，消失了一大半，而龟为鱼粘的贝壳也一点点脱落，最后，鱼只剩下唯一一片鳞片了，在黑光里成为唯一的残余亮斑。

　　而此时鱼游到了南极附近的世界边缘，它停了下来，抬头，四处张望，这里的一切和北极是那么相似，白茫茫的冰面，幽蓝幽蓝的海水。但没有南极熊，更别说北极熊了。

　　鱼看着自己身上唯一一片鳞片，闪着银光，多么美啊！又看看前方，那边可是世界之外。它想知道鱼鳞到底是什么味道，也想弄清楚世界之外是否是传奇。但它只有一片鳞片了，它只能问北极熊一个问题。不要埋怨鱼为何不自己去看看，因为呀，这是在天圆地方的年代！半个地球都能被理解，鱼再怎么想也不应被评判。

　　鱼再次犹豫了，这是它第三次犹豫，第一次是北极熊，第二次是龟。犹豫总是犹豫着犹豫着，就更加犹豫。但因为这是个很久很久了的故事，所以总是会如有神迹。

　　在鱼恍惚之际，它猛地一抬头，南极上空强烈的光线直接射入鱼的眼睛里，似曾相识的感觉，似乎在北极熊的眼睛中见过。鱼在短暂的昏聩中，毫无方向地横冲直撞，黑光穿越了世界边缘，从此，鱼不再是生活在天圆地方年代里的鱼了，它有了整个世界。

　　鱼在南极附近穿越了世界边缘后，它来到了另一个半球。这是一个崭新的半球，却与另一个半球并无二致，只有细微的不同。世界之外并非传奇。鱼却也没有多么失望。毕竟它不再是生活在天圆地方年代的鱼了。因此，鱼毅然生生拔下它最后一片鱼鳞，一口一口吃掉，味道和海洋里最常见的海藻很像。然后，也就没有什么然后了。

　　鱼，光秃秃的。没有一片鳞片了，彻底成了一道黑光。它在崭新的海洋里迅速地游着，它依旧热爱着速度，在追逐速度里，它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无法想，因为太快了，它要时时注意着下一秒的变化。虽然它知道了世界之外是什么，也知道了鱼鳞是什么味道，它真正明白的却是，天圆是运动变化，地圆了，则又是运动变化。运动不是速度，速度也不是变化。这个世界失了制衡。

　　鱼不断向前游着，不知道游了多久，海水从寒到暖，再从暖到寒。洋流一会儿汹涌一会儿平静，一会儿又汹涌。光线从斜射到直射，再从直射到斜射。白昼与黑夜交替交替再交替，长短短长短短长长。

　　有一日，鱼在幽蓝幽蓝又冰凉冰凉的海水里游着，没有了鳞片的它，除了不再是一道亮光外，依旧灵敏且迅速。它似乎自己都未能发现，它已经游到北极附近的世界边缘。

　　它撞到坚硬的冰块，猛然抬头，它看见了，在一双透明且晶莹的眼睛里，有一条没有光泽裸露着血肉肌理的鱼。

　　终于，鱼明白了在世界之外是什么，整个世界的速度追上了整个世界的心，这才是传奇。

　　针尖与麦芒，鱼与北极熊。北极熊一动不动地看着半个地球，每一片鳞片又是另一个地球。鱼像光一样地游遍半个地球，每一次血淋淋的眼珠又是另一个地球。这已然是制衡，是天圆地方的年代。

　　但鱼是条好奇的鱼，这早说过了。如有神迹般，它越过了世界边缘，变化之外还是变化，一切不可预料，它出现在了北极熊透明且晶莹的眼球里。

　　美丽的眼球啊！于是故事的结尾是，北极熊吃掉了全身没有鳞片的鱼，这并非不可思议，熊吃鱼天经地义。因为这不再是在天圆地方的年代了。

　　北极熊缓缓地站起来，转身，离开。这是整个地球，它在吃第一片鱼鳞时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