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知症

作者:张寒寺 来源:《意林原创版·讲述》

  我可以预知未来。

  严格地说,我只能预知与自己有关的不幸事件,并且无论怎样尝试,都无法阻止。

  有一次,我预知到母亲会骂我,因为第二天上学迟到,老师会打电话来告状。

  于是我想尽办法阻止事件发生,睡前检查了三遍闹钟,书包收拾好,衣裤鞋袜都在床前放好。等进了教室坐好,足足五分钟之后,上课铃才响。

  可惜,我没有注意到当天的异常,班主任全天都没有到校,等我放学回家,母亲果然接到他的电话,说我迟到整整半个小时,母亲放下电话就冲进我的房间,边哭边骂,说我如何不珍惜,如何贪玩,如何让她伤心失望。

  我当时竟然忘了害怕和难过,满脑子都是疑惑,我明明没有迟到啊。又过了一天,我才知道是另一个同学迟到,他却在登记簿上写了我的名字。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意识到,我的预知除了徒增烦恼之外,并无大用,不管我怎么挣扎,该降临的不幸还是会降临。

  我想,只有假装自己没有预知的能力,才可以让痛苦和压力减少一点。但是,这样的好日子没能持续多久,在我上初中的第一年,某堂课上,我正望着窗外出神,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刺耳的警报。

  我模模糊糊地在意识里看见这样一条讯息:我会失去父亲。

  我把这句话写下来,反复看了好几遍,指望能从中解读出别的什么意思来,可无论怎么研究,它都只有字面上的意思。

  回到家,作业也没写,就坐在饭桌前,盯着父母在厨房转来转去,等到饭菜上桌,父亲喝了一口酒,脸上带着笑意,我终于忍不住问:“爸爸,你会死吗?”

  “会。每个人都会死,几十年之后,我也会死。”

  “那现在呢?”

  父亲笑了一下:“现在应该不会,你妈妈上个月刚逼我做了体检,挺健康的。”

  “哦,是吗?”我扒了口饭,突然弄不明白“失去父亲”的意思。

  父亲夹起碗里的豆芽,刚咬一口:“我的天,好咸。你放了多少盐?”

  我也试着尝了一下:“妈,真的好咸。”

  母亲却不以为然:“反正我吃不出来。”

  我猜是因为提了“死”的话题,惹母亲生气,所以不再说什么,只好默默吃饭。

  饭后,回房间写作业的时候,临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忍不住又看了父亲一眼,生怕再开门就见不到他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果然出了点状况,不过不是父亲,而是母亲,被闹钟叫醒的我,在沙发上等了好久,直到再次睡着,都没有等到她起来给我做早饭,临到快八点,她才从卧室跑出来,一边把我往门外推,一边解释说她昨晚忘了上闹钟,睡过点了。

  这次我是真的迟到了,被班主任一顿臭骂。

  “于同学,你有没有听我说?”我连忙站直:“听着呢。”

  “你别找些莫名其妙的理由,还把责任推到家长身上,再者说了,隔壁班那个谁,单亲家庭的,从来没见过他迟到,学习还特好,这次又考了,嗯,考了第几名来着?”

  他后面说的什么我一个字都没有听,我只听到“单亲家庭”四个字,在那一瞬间,后知后觉,又愚蠢又幼稚的我终于明白“失去父亲”是什么意思了。

  父亲和母亲要离婚了。

  我告诉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不管预知症有多准,我都要阻止父亲离开我们。

  我想破脑袋,终于也只想到一个说不上有多好的办法,我要弄一个烛光晚餐,让他们两个感受一下三口之家的温暖,说干就干,放了学我就往商店跑——我哪等得起,万一他们今天晚上就签离婚协议怎么办?

  回到家,挨到吃晚饭的时间,趁着母亲出门扔垃圾,我赶紧把买来的蜡烛拿出来,一根根点着,在餐桌上摆好。

  父亲凑过来问:“这是要做什么?”

  “爸爸,把灯关了。”

  “你要搞花样吗?”

  “快关嘛。”

  父亲没再追问,把客厅和厨房的灯都关了,屋里只剩桌子这一片还有光亮。

  “看起来还挺有情调。”父亲又倒上一杯酒,“你要不要跟我喝一个?”

  我正准备回答:门口突然传来母亲的声音:“停电了吗?”她说着按动开关,灯自然又亮了起来。

  我看着母亲走过来,她瞥了蜡烛一眼:“没停电点什么蜡烛?”不等我反应,她已经把蜡烛一根根拔起来吹灭,提高嗓门说:“吃饭还点蜡烛?不怕烧到头发吗?胡闹!”

  看她那么生气的样子,想到预知的场面终将来临,而自己绝对无力改变,我胸口一痛,终于哭了出来。

  又过了两天,到了周末,该来的总算来了,父亲先找我谈,说是他提出跟母亲离婚的,母亲也同意了,一个月前就在商量这件事,一直瞒着我,很对不起。

  我心里想,你们哪里瞒得住我?如果我真的一无所知才好呢。

  他接着又问我,希望跟谁一起生活。

  “如果你选不了,我们会打官司,法官应该会把你判给我,因为我更有经济能力。”父亲的眼神很热切。

  可是有什么用啊,法官一定会让我跟母亲去的。

  离婚的流程走得很快,他们应该早就把财产分割好了,唯一要等待分割的是我,我最终没有选谁,我知道选了一个,另一个就会伤心,那还不如让法官去决定。不出所料,法官决定将我判给母亲,我虽然没有出庭,但听大伯说,父亲当庭抗议,他说母亲没有挣钱的能力,这个判决不合理。

  而我没想到的是,母亲竟然也提出了抗议,她不想要我,她甚至在法庭上撒泼,在地上打滚,说这个孩子是累赘,要是不改判她就赖在这不走。

  然而,超出我的经验,法官居然真的将我改判给了父亲。

  大伯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他骗我,因为预知症没有失灵过,我之前从来没有改变过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不幸,为什么唯独这次改变了?直到母亲回来收拾东西,我才相信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

  她在门口收拾她的鞋,我就坐在沙发上,望着她的背影,我以为她会过来跟我道别,或者抱我一下,但是没有,什么也没有。母亲把鞋装进箱子里,拍拍裤子上的尘土,打开门,将钥匙扔在地板上,走了出去,然后把门带上,一次也没有看我。

  “你这故事还挺长。”秃顶的大叔敲了敲烟斗。

  “是啊,挺长。”

  “也好啊,你跟你爸生活,你爸能干,才能把你培养成现在这样子。”

  我点头承认,确实如此,后来的升学,深造,都要花很多钱,只有做医生的父亲才承担得起。

  “你要是跟着你妈妈,啧啧,说不定到现在还在我们这儿混呢,你看我们这穷的。”

  “大叔,我刚刚说的预知症的事儿,你信吗?”

  “我信,你是读书人,说啥我都信。”

  我继续说道:“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预知症是怎么来的,直到过了这么多年,我终于明白过来,我的预知症,是母亲遗传给我的。”

  “母亲也有预知症,而且早就预知到了同样的情况,她知道她会失去丈夫,所以才强迫我父亲去做体检,当她意识到是离婚的时候,便开始安排我的着落,她不想我和她一起受苦,一起过穷日子,所以故意把饭做得很难吃,早上故意睡过头,甚至当法官想强制让我和她一起生活的时候,她连尊严都不要了,也要逼迫我跟着经济条件好很多的父亲。她没有改变自己失去丈夫的事实,但是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我吐出一口气:“大叔,我最近脑子里又冒出一个新的预知,我预知到自己回来参加母亲的葬礼,然后听见她的邻居们说,这个女人好可怜,临到死,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

  这时,路口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多年前一样,她拎着菜篮,只是身形已经有些佝偻。

  “看,你妈妈回来了。”

  我站起来,招招手,让母亲看到我,嘴里继续说着没有说完的话:“我一直以为预知症是个没用的东西,但上一次,母亲用它改变了我的未来。”我朝母亲走过去。

  “这一次,我要改变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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