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克的第三条岸

作者:何家豪 来源:《意林原创版·讲述》

  ~~四~~

  我向来厌恶讨论一些腻歪的东西,但还是想搞清楚何谓“喜欢”。

  我是喜欢杉川的,祝豪也喜欢她。

  这毋庸置疑。

  而我在一次帮杉川偷偷修理分叉时,猛然发觉:我并不是那么希望杉川飞走。

  人类的历史一直与占有挂钩:用占有的名声财富衡量地位;用占有的学识衡量价值。出生不久的婴孩便自然而然地把喜欢的东西攥在手上;死到临头的人对喜爱的这个世界恋恋不舍。

  那么占有喜欢的人这件事从任何角度上都是没有错的——我想让杉川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然而这又是一个悖论。

  一个周末,杉川母亲难得来接杉川,我和祝豪与她们走在一起。无非是嘘寒问暖、感谢与一些大道理。一个女人无论之前多么睿智,一旦扮演起母亲这个角色,便会进入一种特殊而有点单调的状态。

  但这并不妨碍她们对子女的爱。

  但爱又是另一种占有。

  祝豪似乎从未想将此上升为哲学问题,他只是一心帮助喜欢的杉川,而我却开始用尽各种方式小心翼翼地劝阻杉川,但同时又越发热切地帮助她留头发。

  飞翔的日子近了。

  ~~五~~

  不久后的一天,我们三人说笑着走在操场上,迎面走来一个魁梧的中年男子。

  杉川看见那男的便惊呼了一声,立即像个木偶似的戳在我们中间,我问她怎么了,却发现她漂亮的五官都因恐惧纠结在了一起。

  我瞬间明白了,这位便是杉川的父亲。

  杉川父亲人高马大,怒目缓缓走到我们面前,一把揪出了杉川的头发!

  “他妈的!走!”

  接着,他竟就使出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揪着自己亲生女儿的头发,像拉一头倔驴似的将杉川往门口拉去!

  秘密被发现了。

  杉川连认错的机会都没有,颤抖着的身体再三失去平衡摔倒,不知是怕还是疼,泪水挂满了她的脸。

  我们俩竟连动都不敢动……

  看着他们父女俩消失在校门口,一股无力感深深地刺在我们心上。

  祝豪瞬间陷入了疯狂,他狰狞地吼叫着,蹲下,双手握得发白,一次次捶打地面,一次次捶打地面,直到软在地面上。

  最终也是跟我一样,沉默着,哭了。

  杉川消失了两个礼拜。

  再次见到她时,她的头发又恢复了最初的长短。

  我们上前问她发生了什么,她也只是凄惨地笑了笑,说没什么。

  还能发生什么,还可以发生什么,傻到家了的问题。

  接下来便是通校批评。

  校领导站在主席台上,涨红着脸举着拳头,点名批评这个反面典型。

  意思大概是:八班杉川同学不好好学习不思进取,没有考虑同学,考虑家长,考虑自己(呵呵,排比句,韩寒说得没错,排比句专家果然是这些人),妄图飞翔,予以严肃批评,此事记入档案。

  如此简单的事竟说了整整一小时。

  “批斗会”结束后,杉川便成了可悲的代名词。

  是的,在学生老师家长眼中,这个女孩是多么可悲啊,竟然会想要放下学业去飞,于是关于她的各种流言开始在校园中流传,关于她为什么想飞的说法有很多,也不外乎“不幸”这两个字。

  而在祝豪眼中,杉川便更不幸了。一个想飞的女孩,竟连实现自己梦想的机会都失去了。

  他抓着头发自言自语:“这个世界没有疯,只是有点奇怪。这些人没有疯,只是太过正常。杉川的身上没有锁,可就是飞不起来。”说着他便笑了,笑罢,他又哭了。

  我突兀地感到迷茫,仿佛那位《河的第三条岸》中的父亲,漂流在河岸之间,我无法认同大部分人,也害怕靠近杉川祝豪他们。一股恐怖感扑面而来。

  来不及思考所谓的归属问题,不久后的一天,祝豪把我领到了教学楼顶。

  天空卷着黄昏阴沉下来,秋风和上西伯利亚干燥的冷空气冲入我的口鼻,衣服在身上噗噗作响。

  杉川早已在等我们了。

  她微笑着走过来,笑容温暖柔和,抓住我们二人的手。

  我们三人在楼顶边缘停住。

  杉川慢慢转过来,轻声问我:“你愿意和我们一起乘风离去吗?”

  音符向我飘过来,时间凝固了一般,让这句话变得遥远,远得我不敢接。

  冷汗开始从我身上钻出来。

  “可你的头发只有这么短,你也没做过登记,你想死吗!自杀吗!还有……”

  杉川没理我,只是平静地看向远方。

  我又猛地拉住祝豪:“你也疯了吗!男人飞不了!这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们搞什么啊!”

  祝豪只是对我笑了笑,挣开我的手说道:“我们只是问你愿不愿意,而已。”我战栗起来,瞳孔开始散光。

  我突然发现无论我如何阻拦也无济于事了,这仿佛便是该有的结局,想跳出命运的两人的命运早就被书写好了。

  “不!不!不!”

  我疯狂地甩开了杉川的手,像条落水狗逃也似的向楼道跑,双腿脱了力却又不住打桩似的向前跑,跑!跑!昏暗的天空,跑!昏暗的走廊,跑!跑!跑掉就没事了!像只败犬似的逃掉就没事了!

  接下来的事我便记不清了,大脑缺氧使我眼球发麻。全世界只剩下我的喘息声。

  可不由自主回头。

  我清晰地见到:杉川与祝豪面带微笑,俯身跃起,杉川的秀发伴着秋风在空中荡漾,黄昏的太阳把云烧成了一座残楼,世界打了个转,又落在风中,他们先是在空中顿了会儿,便手牵着手,飘向远方。

  仿佛本就该这样。

  恍恍惚惚挨过了高三……

  ~~六~~

  我至今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摔死在了楼下还是乘风飞走了,那段回忆总在我面前流过却又是破碎不堪的。原本热忱的人们,在一段时间后便散开了,依旧不断有女孩飞走,只是死亡率奇迹般地降到了极点。

  原来是这样:这只不过是群无所事事的人的闹剧,无所事事的人对着无所事事的人评头论足,真正长着脑袋的人早就飞走了。他们早已不在这个世界,无论死亡重生。

  尽管这样,有件事我是知道的。只剩我一个人了。我高考、上大学、工作、结婚……过我的生活。可我常常反思当初为什么会变成那样,究竟是哪出了问题。

  后来我明白,这事儿我永远明白不了。告密的那个人,也许是我,我。也许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没有我。

  但这事我永远明白不了。

  因为我只是一只瘪了的气球,既无法向天空飞去,也注定落不到地面上。

  我的灵魂终究只能像幽灵一样徘徊在那不高不低的第三条岸,永无解脱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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