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听话的三堂课

作者:和菜头 来源:《意林原创版·讲述》

  因为“服从”这个字眼太坚硬,所以人们用柔性的“听话”做替代。

  鞭子比木棍柔软,但一下就能让人皮开肉绽;舌头比手铐柔软,但是锁定了就不能逃脱。

  那天在军队幼儿园的苏联式小楼楼顶玩耍的时候,我还是个4岁的孩子。楼顶像个小广场,我从一头飞跑到另外一头,乐此不疲。幼儿园的老师不高兴了,叫我停下来。可是我不听。于是她几步跨过来,一把提起我,带回到她的座位上。她用一双手紧紧攥住我的手腕,凝视着我的眼睛对我说:“乖,要听话!”说着,她在手上用力,反复挫动我的腕骨,想让我感觉到痛苦。

  她是一个40多岁的中年妇女,她的指甲正在陷入我的皮肉。我不哭不闹,也凝视着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就像是蜥蜴的眼球,冷冰冰的褐色,没有任何感情,也毫无生气。

  这就是我人生中关于听话的第一课。别人要求你听话,意思是要求你按照他的想法去做,否则,他就会惩罚你。

  那天是2000年的某个秋日清晨,我在昆明巫家坝机场候机楼吃面条。这时,一个长官模样的人走到我的餐桌前,用手指敲了敲桌面,问我说:“你是哪个部门的?去,把你的头发理掉。”

  没有人愿意去香格里拉执勤。那里海拔3300米,四季缺氧。我是自愿申报的,因为我最年轻,其他人都不愿意去。我不喜欢被人安排,提交申请起码是我个人意愿的体现。所以,留一头长发也是我的个人意愿。这一点,在香格里拉被充分尊重,哪怕开会的时候我一头长发,身穿正装坐在第一排。

  吃面条的那个早上,听到询问,我看了一眼他,低头继续喝了一口,然后放下碗,再次抬起头看着他,平静地回答说:“香格里拉机场,你可以找我的直属领导投诉。”他被噎在原地,然后一顿脚转身走了。几年后,当我们再次见面,我已经剪了头发,肩章上多了一杠,大家称兄道弟相互发烟的时候,我问起那天的情形,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这就是我人生中关于听话的第二课。别人要求你听话,意思是要求你按照他的想法去做,否则,他就会惩罚你。没有别的理由,只是因为对方位阶比你高。

  1999年底,我开始在BBS上写帖子。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一直有人试图改变我的想法,让我按照他们的想法行事。

  他们会威胁你。告诉你如果不按照他们的想法去写作,他们就要背弃你,就会转身离开,而且“再也不看了”。他们要在微博发公告,公开宣称取关你。他们要在微信公众号留言,用上感叹号证明他们永远不回来的决心。

  他们会贿赂你。告诉你说他们曾经是多么多么的爱你,但是你现在变了,你再也写不出当初打动他们灵魂的那些文字。他们暗示你只要按照他们的想法去写,你就会继续回到神龛之上。

  这就是我人生中关于听话的第三课。这一课绵延了十七年时间,到现在都还没有结束的迹象。这一课告诉我:别人要求你听话,意思是要求你按照他的想法去做,否则,他就会咒骂你,用离开惩罚你,用预言威胁你,用贿赂引诱你。这就像是和一群低阶巫师斗法,你如果不听从咒语的话,那么你就可以续存下去,而他们则因为施法失败遭到反噬而消失在网海。没有别的理由,只是因为对方人数比你多。

  人生就是征服和被征服的关系,意志就是强奸和被强奸的关系,在你听我话和我听你话之间,必须做出一个选择。

  这就是作为一个中国人,最大的不快乐的来源。从做一个听话的人开始,追求要求所有人听自己的话,终于和一大群人过上整齐划一的广场舞人生,活得就像是一群人在跳大型团体操。

  对于个人来说,如果还存在“个人”这个概念的话,那么,不听话是一种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