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着水母的秋天

作者:林清玄 来源:《意林12+》

  从南部的贝壳海岸回来,带回来两个巨大的纯白珊瑚礁石。我把它们放进一个巨大的玻璃箱里,那玻璃箱原是孩子养水族的工具,在鱼类死亡后已经空了许久。我把箱子注满水,并在上面点了一只明亮的灯。

  在水的围绕与灯的照耀下,珊瑚礁重新醒觉了似的,恢复了我在海边初见时那不可正视的逼人的白色,虽然没有海浪和潮声,它的饱满圆润也如同在海边一样。

  我养了那两个珊瑚礁很久。有一天,夜里开灯,突然看见了水面上翻滚漂浮着的一群生物,在灯光下闪动着荧光,我感到十分吃惊,仔细地看那群生物,它们的身体很小,小得如同初生婴儿小拇指上的指甲,身上的颜色灰褐透明,两旁则有无数像手一样的东西在划动着,当它浮动到水面,一翻身,反射灯光就放出磷火一样的光芒。它身体的形状也像一片指甲,但也像一把伞,背后还有细微几至不可辨认的黑点。

  这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生物就像太空船忽然来临,使我惶惑,到底这是什么生物?什么因缘突然出生在水箱里?

  直到有一天来了一位懂生物的朋友,他大叫一声:“哎呀!这是水母嘛!”我们坐着研究了半天,才作出这样的结论:我从海岸携回的白色珊瑚礁原来就有水母胚胎附着,到水箱后才分裂出生了一大群小水母。

  接下来许多日子的深夜,我都会想着水母在水箱中存活的原因,它们在水箱中诞生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世界上有海,当然也没有海的记忆,这使它们可以毫无遗憾地在注满自来水的玻璃箱中生活,水母和人其实没有什么不同,今日生活在欧美严寒雪地中的黑人,如何能记忆他们热带蛮荒中的祖先呢?

  水母在水箱中活着,却也带给我一些恐慌,那是因为问遍所有的鱼店,没有一个人知道如何养水母,只好偶尔用海藻来喂它们,幸而水母也一天天长大,养了一整个秋天,每一只水母都长得像大拇指甲一样大了。

  当我还在痴心妄想水母是不是可以长得像海面上的品种那么巨大的时候,水母就一只一只在箱中死亡,冬天才开始不久,一群水母就死光了。我找不出它们死亡的原因,是由于冬季太冷吗?是由于突然有了海的记忆吗?或者是由于某些不知的意识突然抬头而意识到自己只能在海里生存吗?

  有一天我和一群朋友相见,我指着水箱对他们说:“在这个水箱里我曾经养了一群水母,养了一整个秋天。”竟没有一个人肯完全地相信,因为水箱早已空了,只剩下两块失去海色的珊瑚礁。

  海潮、水母、秋天、贝壳海岸,都是多么真实的东西,只是因为时间,所以不在了。

  我想到带我去贝壳海滩的朋友,他说:“主要是去见识整个海岸布满贝壳砂的情景,捡贝壳还是小事。”最后,我没有捡贝壳,却在海岸的角落带回珊瑚礁,于是有了水箱、有了水母,以及因水母而心情变化的秋天,还时常念记着海天的苍茫……这种真实,其实是时间偶遇的因缘。

  因缘固然能使我们相遇,也能使我们离散,只要我们足够明净,相遇时能听见互相心海的消息,即使是离散了,海潮仍然涌动,偶尔也会记起,海面上的深夜,曾有过水母美丽的磷光,点缀着黑暗。

  步步清风摘自《你心柔软,却有力量》